第一卷 芳华飘摇 第九章 清风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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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半明半灭,仿佛是在春意葱倩的原野上,又似在香和缭绕的梅林中,还若在烟雾轻漫的山谷里,我一直在其中寻找徘徊,左右盼顾,又仿若在做一个长久不息的梦——一个集结愁怨、期盼、明华、芬芳以及朦胧为一体的缱绻悱恻的梦,幻虚瑰弥,清华缥缈,而这个梦境中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人。
金乌西坠,云兴霞蔚,花露轻寒,一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光华,暮光下,他那颀秀俊美的轮廓分外灵澈出尘——他定定地凝观着我,眸子明莹灼丽,间或有清浅的水雾幻变流转,柔和而又温暖:“裳儿,我想念你。”
我欣然欢悦,随即朝那抹秀逸的身姿迎去……
忽然,一丝尖锐的疼痛渗遍了全身,蓦然,眼前明媚馨暖的景致俱转化为一片空洞的黑暗,遥无边际。
片刻,有光缕缕地刺入眼中,强烈而又白炙,让人顿生艰涩、困倦,我努力地扑捉寻觅,却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嵯嵯空烟之中,周遭一片萧然罕迹,心即刻若闯入死境般空了幽侧,迷茫重重。
这时,只听到一个惋惜的声音传来,如空谷泛音,“你兄长的病因乃忧思过甚所故,以致使心脾尽耗,血气虚亏,现下经脉紊乱薄微,老朽不才,竟不能把就脉象之变向,惭愧之至!今次针灸痛难之法实为下策,只可催其醒就,对症之汤药良方我现下还不能为矣!但若能觅请到‘医圣’陆文航至此,精心为你的兄长医治,境况定会有莫大的改观。陆氏医术精湛,炉火纯青,我等尽毕生之力亦难及其分毫也,然而,自仁德三年春陈氏全族被诛之后,此人竟焚尽府中所有医薄,誓言曰‘再不行医’,着实奇怪诡异,此番看来,恐难得也。你兄长醒来之后,你定要细心休养照护,万不可再让其伤神忧心,若是依此慎行,我亦只可保其性命五年无虞,如若反之,即便扁鹊在世,也难力矣!”
空气中似乎酝酿了瞬刻的沉寂压抑,旋而碗碟的碎声响起,刺耳生涩,如同悲伤的挽歌,接着,蕊欣的呜咽声续续断断传来,不尽的凄然悲切,“姐姐,欣儿求你!不要再睡了,可好?”
我的心中升起阵阵怜惜与酸泽,可眼皮厚重乏力,努力很久竟无从睁起,只是恍惚无力间,又沉沉地睡去……
仿佛又置身于梦境,但情景却历历入目,真实冰凉,恍若又不是梦……
明轩帝沈显尚武轻文,在位之际一心欲征服北国丁零,奈何丁零国人粗爽好战,致使天阙的多次征讨均以失败而告终。
景浩十七年,陈沅江再次受命出征,以奇谋于祈州边境之楂林岗大败丁零二十万大军,创造了天阙征战史上以少胜多的神话,定北大将军陈沅江亦因此成了天阙王朝的不朽传奇。
楂林岗之战虽为天下的太平奠立了决定性的基础,但亦存在着莫大的隐患,那就是丁零国主詹葛在此战中并未被俘虏,而是负伤携残众逃亡于茫茫大漠,继而销声匿迹。
詹葛其人,阴险自负,多疑无信,其存在便乃天阙之大忧也!
丁零此次入侵,定是作有万全的准备,詹葛此人果真顽欲,仅用八年时间,便能复兴立政,重汇三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且筹划缜密,军心激奋,相较之,陈沅江此行的形势则确实令人堪忧。
沈显当政后期,国力渐衰,卖官鬻爵、作奸犯科之事时有发生,加之近些年来天干炙燥,灾荒连连,赋税却高重不下,民不聊生,军心早已动荡不安,此外,接连不断的征战致使国库连年虚空,战事之必备的军饷与粮草现俱供应不足,败象之一也。
其二,沈熙昊继位以来,轻国事重而享乐,朝风愈益腐朽,且不能唯才而适用之,其亲命的祈州守将谢光炎便是如此。
早在三个月前,丁零便悄然于祈州边境积兵囤粮,守将谢光炎却浑然不查,只知一味地贪逸渎职,沉醉酒色,据说丁零大军入袭的当晚,他还在与府内一众歌妓享乐笙歌,兵败后竟言表欲降于丁零,而其此举为丁零国主詹葛所不齿,遂被斩之。
当丁零突袭的讯息传于京畿之时,沈熙昊在震恐无绪之下差点坠滑落于龙椅,宛然无丝毫君王的体统,随后,其在内侍的扶持下渐息安定之后,竟颤声询问朝臣谁人堪当此重任,奈何众臣噤声肃之,竟无人敢应矣,最终,如若不是陈沅江自愿请征,天阙现况甚危也!
此次丁零侵犯,由于讯息得之甚晚,祈州大部分城池都被侵占霸让,而辛郡乃祈州之边关重镇,位置险要,如若亦遭沦陷,丁零大军便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很快宛城就会告急垂危,因而,辛郡之防守卫备则愈为重要。
但辛郡距离宛城,路途漫遥,再加之天气渐寒,陈沅江大军此番不仅要忍受日夜兼程的行军之苦,还要遭受北地即将来临的严冷酷寒,且将士的护甲棉褥由于时间的紧张仓促皆乏充裕妥备。
此外,陈沅江在楂林岗之战中曾受有重伤,彼时沈显为体恤其辛劳,便调其回京城长久休养,然其旧疾不堪寒湿,因而其此去经番危险亦俱存也。
詹葛定是看准了天阙现今的不利时机,才进行复仇和反击的,其人之狠厉决绝,由此可见一斑。
陈沅江出征之日,沈熙昊于神武门亲自送行,场面之庞大壮观,如今我心犹感矣,不错,那天我亦去观送了,站在不远处的楼宇上,听着将士们那凛然壮烈的吼喊纳威声和兵刃的撞击砰戕声,霎时,我的心中涌出了不尽的莫名之感——
空落?苍茫?决然?自豪?担忧?敬仰?
似乎是…无从判断。
透过空气的萧瑟冰凉,我可以看到陈沅江那不屈冷漠的身姿,自信,高傲,间或有一丝誓死如归的亢然滑过,转瞬消逝无踪,那一刻,我竟然惶恐难安,是的,我居然不再恨他,反而是不尽的忧虑和疼痛。
在陈沅江、陈明峻父子启程前往辛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每当我忆起陈沅江整兵待发之日的壮观场景,我的心中便会涌出一种不明的情怀,怅然若失。
后来,当我看着繁多干枯的红叶飘舞着旋落于娉折湖面且荡起圈圈涟漪微波之时,这才怦然醒悟,原来竟是担忧之情一直在侵蚀着心房。
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担忧着陈沅江与陈明峻的安危,竟是不觉间,曾经的切切怨恨、敌对以及愤懑仿佛都已在恍惚中飘逝远去,其痕迹和分量亦愈来愈淡……
那日,观送毕陈沅江之后,在回陈府的途中与雅卿、秦磊二人折到了湘愿,为的是湘愿最近推出的一种新茶,其名字分外动听,唤作“翩婷”。
待我们一踏进大门,便被里面的气氛震撼了,湘愿大堂中间竟挂了一幅巨型的绢画,画面是寒冬破冰的晚暮,白雪皑皑,红梅傲傲,如梦似幻,画面朦胧婉约,一袅娜华服的女子,面水而立,面貌虽不能晰,但其修短合度、约素灵秀的身姿却引起了观人更多的遐想冥思,一时遗憾感与玩味感同生,而在其不远处,隐约可见有一白衣袂袂的男子正专注地观望着她,画面和谐而又纯净,再审视之,却见整幅画轴并无题诗,只有左侧空白处题有飘曳流转的四个狂劲草字,曰“琴瑟和鸣”,其与画卷意境甚为不符,着实让人匪夷不解。
而刻下,只见绢画面前围观之人甚众甚繁,口中皆喃喃有词,仿佛是在议论此画的功底、情景和题字,无疑地,此画的笔工极好,纯熟隽丽,不急不躁,随意扣弦,惹人神往。
正沉想思索间,却听到前面先行的雅卿忽然“啊”的一声惊叹,便不禁回转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周遭的一切景致仿佛俱失去了光彩,只留余一道白色飘却的绝美身姿傲然挺立于天地苍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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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平俗之世,存美千万种之多,譬如空灵婉转的百合之美,彭湃激昂的碧海之美,幻虚流曳的浮云之美,繁茫青翠的原野之美,苍凉傲然的大漠之美……
然而,如此种种,皆无能赶及眼前此人身上所散发而出的那种出尘旷世之美,如明月霁光,又仿若雨后彩虹,总能不由自主地成为人群注目的焦点,让人惊艳嗟叹、难以忘怀。
光阴如梭,自七夕之偶逢直至今日之再遇已相去一载之多,一载之时光,我有过甜蜜,有过期盼,有过牵挂,有过希冀,但随着时间的悄然消逝,心中涌现的则是无尽的绝望和沉寂。
仿佛总置身于一个缥缈而不实的梦境之中,其流水兮潺如弦乐,其琴声兮绵若竹香,我一直在其中寻找追觅,曾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跟上那抹天人之姿的步伐之时,美梦却突然醒就,只余一片苍白残酷的现实,空洞而又迷茫……
可是此刻,这张绝世的容颜却真实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飘逸离尘,秀美孤洁,顷刻,幽幽情思全数被引动燃放,心若重擂猛击,却言语凝滞,只能定定地凝望着他。
湘愿大堂赫然一片死境般的静寂,毋需环视,我亦清楚现下众人的眼中定是相继流露出了一种名为“震惊”的恍惚。
我看到一着灰色麻棉短衫的店小二殷勤备至地引他步向通往二楼大厅的楼梯入口,其态度之谦卑、恭敬让人眩惑惊异,但店侍此举却未让人觉得有丝毫不妥,相反地,竟与他那迫人的气质相得益彰,祥和而又柔暖。
迷离神失间,一个高亢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同晴空的一声惊雷,“店小二何在?请速引我们去往‘兰坊’。”
我只觉一震,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原来竟是秦磊的询问。
秦磊自小便随侍于我,性格沉稳,寡言少语,感情内敛,却忠诚有加,冷静镇定,想必此刻只有他一人尚还记得此行的目的吧?
想到这里,便侧目看向雅卿,她似乎还尚未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只见她满面绯红,宛若朝霞墨彩,现下正一脸痴迷地凝观着那白衣之人,我不禁碰了碰她的手臂,只觉她阖身一震,蓦地转看向我,只是双眸在正视我后,神色竟有些慌张、扭捏,脸色亦更为艳红,我的心则不由得一沉。
秦磊的喝问即刻打破了“湘愿”大堂因白衣之人的出现所引起的那片沉寂与撼动,众人皆开始肃正理顺先前的思绪,再继续之前的笑言乐语,只是神色之中俱掺杂了一丝魂不守舍的落寞,目光却频频睨向那白衣之人。
秦磊的询问之声刚落,便从大门外窜进一个眉目清秀的男童,脸上俱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并往二楼大厅的台阶处跑去,人未到声音却清亮响起,稚嫩软脆,“公子,公子,好……”
话音未落,却突地停顿了下来,一脸的局促和赧色,看那憋涨的神情,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粗俗,也似是害怕被责怪,而那白衣男子则适时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眼眸黑若幽潭,清冷光泽,目光却落在了这男童的身上,偏转之间,其眼眸中竟有宠溺的无奈一闪而过。
恰时则有另一粗衫打扮的店小二从后堂内处匆匆赶来,在秦磊面前立定并作揖道,“这位客官定是许久已不曾来过湘愿,想必也不太了解湘愿的新规矩,那么,小的现就说于客官言听,湘愿已于两年前便贴出告示,宣告‘兰坊’不再接客待物,为的是缅怀一位如仙子般美貌无瑕的姑娘,这是东家立的制度,我等也不敢随意破坏。望客官能体谅一番小的,考虑看看可否换到别的雅间,里面的陈设布置与‘兰坊’并没有多大的差异,俱是同样的优雅宽敞,明华畅意,不知,如此可好?”
“我们只习惯所习惯之物,湘愿的规矩制度并非属于我们应该思虑的范畴,所以,还是烦请引路到‘兰坊’吧。”秦磊不折不挠,声音平澜,认真地坚持道。
霎然,有暖意丝丝浸绕环来,我只道雅卿晓我之喜好更甚秦磊——只习惯所习惯之物,事无大小巨细,所偏好单调执着,凡平俗之物,一旦认定,便不再改观,譬如居过的客栈房间,如若再次光顾,必定还会选择首次住过的房舍,却不成想秦磊亦明了这些细微末节之处,此乃大出我的意料。
店小二则因秦磊的话语脸色骤变,支吾惶惶,一时竟无能言出完整的语句,我不禁失笑,秦磊一贯冷俊严肃,不苟言笑,想必这店小二定是为秦磊漠然的神色所难,认为他是在挑衅和找茬。
我环视四周,赫然发现湘愿的众人竟都饶有兴趣地看将过来,表情极为丰富,皆流露出一种看好戏的张望神色。
我亦注意到白衣人身旁所立之短衫店侍的脸色明显地难看和狠厉起来,但他却并未有所行动,只是不安地睥了那白衣人一眼,似乎是瞧见那白衣人面色和润,依旧无波无澜,淡若清风,这才放下心来。
只见他昂然阔步于秦磊面前,生硬苛刻地言道,“这位客官好生固执,我们东家立的规矩向来都必须得遵守,从未有过例外,你们的‘只习惯所习惯之物’也并非湘愿能思虑的范畴,如若客官不曾舒心,大可不必……”
他的言语在看到缓缓拂过遮挡于我的雅卿并默声出现的我之时,却突然地顿住了,良久,他神色明缓,迟迟诺诺,竟换了话题,“您不就是,不就是……”
我匪夷难解,不明他为何在看到我之时竟如此的失态,何况此时我还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陈明峻临行之前曾约我言谈,曰:“你性情孤傲,容色鲜明,绝异于众,但神思却乏周全,此后行事定要慎重虑之,故而外出,女扮男装实为之上策……”
陈明峻心思深沉,不善言语,临行之前却特意将此话嘱托于我,这让我颇感意外,其实这些细节和小事并不需要他特地言教相告,我亦明晰了然,因此,旦凡在着女装外出之时,我总会戴着母亲绣黹的那方紫色的蔓延着淡淡夔纹的面纱。
而现下我正是如此装扮,用面幕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姿颜。
我自然地将视线超越于他,不禁看向阶梯口处的白衣之人,只见他平静从容的面庞刻时却然有了一丝涟漪,如同碧波皱水般诗情画意,再细观之,才发现这细微的变化竟来自于他那双一直如深潭般幽泽的眼眸——
先是疑惑,然后缓缓转为澄明,伴随而生地便是他的嘴角竟噙出淡淡的笑意来,一时之间,雾端兮浮丽云妙,幻海兮浩翰生波,我再次神失恍惚……
“既然是这位姑娘的习惯所好,繁复的规矩障碍亦不乏有便通容改之处,不知,店小二意下如何?”一个清澈软润的动听声音却然响起,其曼妙悦耳仿若珠玉滑落玉盘,又似细雨拂过青竹,让人心神俱为之一荡,我不禁定目视之,竟是那白衣男子,只见他此时正平和地看向之前引导他的短衫店侍,温文而言道。
他的话音刚落,则有另一清脆的声音接道,“店小二就按我家公子所说的行事吧。”
我转眸寻之,却是先前那清秀逗人的男童,只见刻下他的脸上堆满了俏皮无邪的笑意,酒窝炫炫,但在迎上白衣男子那似是责怪的目光后,便不禁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表情极为纯真可爱。
闻毕,那着灰色短衫的店小二即刻流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恭敬神情,只见他侧身后退几步,让开了一条大道,并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附和言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姑娘,请!”
我满腹的不解和疑问,不禁回首看了看雅卿和秦磊,只见他二人亦都是一脸惑色,湘愿大厅则又归于一片静寂。
讶惑中,那着粗衫的店侍已跑到前方引路,我不明所以地再看向那白衣人,只见他嘴角的笑意竟变浓加深,如沐春风,攸地,我的心中不禁却然一动,便跟上了那店小二的节奏,抬脚往“兰坊”的方向行去。
但在越过那白衣男子的身姿之时,我的心跳还是停顿了片刻,四周静止如夜,只有一股绵长、清冽、干净的冰雪气息缕缕袭入鼻端,如同幽幽之清风,令人深深地陶醉、沉迷,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