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琮这个问题问了十年。
    以往太吾真人会敷衍两句，如今是不能了。
    刚到卷墨山时，太吾真人告诉他，他的阿爹阿娘去杀一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了。
    五岁时，太吾真人告诉他，他的阿爹阿娘被那个大魔头杀死了。
    十岁时，他从悠悠众人口中得知，当年寒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
    悄无声息的一晚上，平凡的不能更平凡的一晚上。
    他还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家后院的睡莲。
    刚露出了几个花苞。
    依稀记得那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和她挂在脸颊上的一滴泪。
    堂风习习。
    红衣缠身，发髻散乱，肤白胜雪。
    莲足轻点。
    “阿娘，我们去哪儿啊？”
    “阿山，阿爹阿娘要去杀一个很坏很坏的妖怪，等会儿会有一个白头发，长得很好看的叔叔来接你，等阿爹阿娘杀完那妖怪就来接阿山回家，阿山听清楚了吗？”
    “妖怪？阿山也要杀妖怪！”
    “阿山听话，妖怪很吓人的，等阿山长大了再去。阿山以后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记得阿爹阿娘很爱你，很爱你。”
    后来的事，寒千琮就记不清了。
    后来，像是睡了一觉。
    太吾真人也是白头发，不过慈眉善目，年龄颇大，和那女子口中的“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实在是沾不上什么边。
    这也是寒千琮一直没想明白的一件事，或许是自己听错了罢。
    “往事如过眼云烟，生死自有天命，我等如何能左右？”太吾真人一如既往不正面回答寒千琮的问题。
    “师尊……”
    寒千琮第一次如此称呼太吾真人，太吾真人眼睛瞪得直直的。
    “师尊可知道，那是我的阿爹阿娘，不是别的什么无关痛痒的人，我难道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吗？”
    乞求，示弱。这是寒千琮只有在烈长寻面前才会有的语气和态度。
    太吾真人哑然。
    如果寒千琮还和从前一样，假装漫不经心，随口一问，太吾真人还会哈哈笑两声。
    沉寂。
    只听见车轱辘压着泥土和青草的声音，还有马蹄哒哒声。
    太吾真人惋惜道：“你爹寒天曜，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寒千琮道：“我知，所有人都说我爹一生为善，待人宽厚。我们寒家上上下下亦是如此。那为何还有人要如此对待我们寒家？”
    太吾真人回忆道：“整个殷州的人都知道，你爹娘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恩爱有加，都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人物，寒家也从未遭过任何杀孽，即使是遇到鬼魅邪物，也不会不分缘由就地诛杀。当年我游历至殷州，发现你爹娘都是修为颇高的修士，才三岁的你却灵根已开，天资卓绝。但是你体内却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煞气，像是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我想仔细查看一番，却被你家的修士拦了下来。”
    寒千琮若有所思道：“……难道那个老和尚是你？那个醉醺醺在我家门口大吼大叫……说我是不祥之物的那个疯和尚？”
    太吾真人道：“咳咳……你体内的煞气本身就是不祥之物，不过你家的馒头当真好吃。”
    当年太吾真人在寒家门口大吼大叫，说寒家未来的家主是不祥之物，寒家上下皆以为他是一个流浪的疯和尚，不但没生气，还给了他一些馒头和盘缠。
    寒家受到九州敬仰，当之无愧。
    太吾真人继续道：“后来本打算回卷墨山，走的前一天晚上，一股极其强烈的怨气和杀气自东而来。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怨念，强到足以血洗整个殷州。谁知，怨念直奔寒家而去，我便火速赶往，想助一臂之力。等我进去之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回忆像卷墨山那一汪碧水，平静透彻蜿蜒而来。
    太吾真人在尸骨累累中看到了那天拦着不让他进门的那个修士，还看到了那个给他盘缠馒头还叮嘱他及时回家的伙计。
    前几天还那么鲜活的生命，前几天还灯火通明言笑晏晏的寒家。
    突然间就，没了。
    “我找到你爹的时候，他全身是血，跪在你娘身边，你娘……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血是他的还是谁的。我想救人，可是已经晚了。你知道你爹对我说了什么吗？”
    “道长，这里危险，你快些离开吧。”
    “他就抱着你娘，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那怨念就萦绕在他身边，我想除去那怨念，但是那怨念太过强大，我的灵力根本伤害不了他，反而被那邪物打伤了筋脉，所以我只能……”
    寒千琮低着头，不怒反笑：“我爹，我娘，就这样死了，死了？什么都没留下？为什么？有多大的仇恨，要让七十多条人命来偿？”
    太吾真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或许，他知道为什么。”
    寒千琮猛然抬头，道：“谁？”
    “覆安王。”
    一个月后，枫州。
    卷墨山以北乾古山脉地势复杂险峻，且常有野兽鬼魅出没。
    想到寒千琮没有灵力，太吾真人便从临岩州往东，绕过乾古山脉，穿过杞州、瑾中州和枫州。
    枫州是九州中与万骨北城衔接最紧密的一个州，也是九州中最为混乱的地方，时常有魔物鬼魅化为人形，吸人精元勾人魂魄。
    很多仙门世家为了树立威望或是历练自家子弟来此除魔驱鬼。当热，其中不乏宵小之徒。
    尽管枫州不太平，还是有很多平平之辈趋之若鹜。
    枫州可以让人一夜家缠万贯，一夜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人一夜之间从至尊之位跌入谷底。
    只是，越丰厚的回报，其代价越是沉重。
    一如殷州坊间流传的一首曲子《枫惑》，唱的便是枫州的俗世百态。
    千枫遥，万枫遥；
    老槐树下人鬼道。
    金山随，怨仇随；
    消愁塔下百鬼笑。
    痴心改，忠良消；
    千杯少内市井道。
    一朝梦醒，
    后人莫把前人笑。
    “过了这个镇子，就到红枫岭了。今天就在这儿歇一晚上，明天再继续。”太吾真人看着那条溢满酒香的巷子，停下马车道。
    自从寒千琮知道他爹娘死于非命后，就一直赶路，太吾真人好几次想停下来去买酒喝都被寒千琮无视了。
    见寒千琮依然冷着一张脸，太吾真人咂咂嘴，继续赶车。
    两个时辰后，正午时分。
    “那是什么？”寒千琮指着一座通体乌黑的高塔道。
    高塔耸立于丛林之间，虽是正午，阳气盛足，那塔却周身笼罩黑气，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强烈的怨气和煞气。
    “消愁塔。”
    “《枫惑》里的消愁塔？”
    太吾真人点点头，道：“这消愁塔顶端有一颗悬珠，十分珍贵，乾朔九州只此一颗，相传一千年前，这消愁塔曾是一个神君在人间的住所，后与魔界一女子相恋，被天帝禁足在消愁塔下，那魔女迫于威压自刎香消后，神君也自散元神随了去。这悬珠便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
    消愁塔一共十七层，每一层都藏有神君生前持有的无数奇珍异宝，越是高的楼层，其中的物件越是珍贵，其灵力越是惊人。
    几百年来，无数仙门、无数人魔鬼到此寻宝，十中有九皆死于塔中秘术关卡，沦为塔下亡魂。能直捣消愁塔十三层以上并且全身而退的人无一不成为当时的风云人物，且声名大噪。
    寒千琮道：“倒是情深至极。不过，这悬珠可有什么惊世奇效？”
    太吾真人叹了口气，道：“世人皆以为那悬珠可以起死回生，让人功力倍增，实际上就是一颗普通悬珠而已，不过被赋予了百年情深，才显得弥足珍贵。”
    寒千琮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一颗普通的悬珠？”
    太吾真人捋捋胡须，洋洋得意：“当然是亲眼看到的啊！”
    寒千琮：“……？？？”
    “咳咳咳……咱们快赶路。”
    寒千琮道：“你那拂月楼，怕是有不少东西就是从那消愁塔来的吧？”
    太吾真人心虚道：“哪有哪有，一半一半而已，年轻时候不懂事，一不小心拿多了，嘿嘿……”
    “看来那悬珠确实没什么用处。”
    太吾真人忙道：“倒也不是，那悬珠十分精致，泛明黄色光芒，普通的悬珠是万万比不上的，真要说它有什么用处，当做定情信物那是妥妥的！”
    定情……信物？
    寒千琮突然想到怀里的梨花纹腰带，心中一股暖流，嘴角不自觉上扬。
    黄昏悄至，日落西山头。
    越往前走，丛林越是茂密，直到将消愁塔遮住，连塔尖都看不见。
    太吾真人道：“穿过这林子就是红枫岭了。红枫岭的另一边，就是万骨北城了。如今正值深秋，这红枫岭定是十分壮阔。”
    太吾真人眼里充满了期待的神情，而寒千琮则心事重重，想着这覆安王是何许人也，又知道多少当年的真相。
    太吾真人道：“停，下来，走路。”林子越来越茂密，已容不下马车通过。太吾真人将那三匹马的缰绳解开，让它们自己随意跑了去。
    二人穿过一片十分密集的灌木丛，寒千琮脚底一滞，再向前一步则是万丈悬崖峭壁。
    寒千琮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悬壁震惊，却被眼前景色结结实实震惊了半晌。
    落日余晖，红枫万里。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此景当与命定之人共享。
    “美哉！美哉！当真绝美矣！”
    太吾真人毫无诗意的赞美瞬间将寒千琮的思绪拉了回来，只是脑海中那人的眉眼却久久不能散去。
    已是一月有余，未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