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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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晨就开始,哗哗大雨冲刷着巷道的青石板。
杨肖霆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一只手背搭上额头,静静聆听着窗外的落水声。
“咔擦”的落锁声从屋外传来,杨肖霆猛地坐起身,两只眼睛中跳跃着兴奋的火光,从床上跳下,一只脚先落地,然后急匆匆拖上两只白靴,向屋门跑去。
兴致冲冲地推开房门,视线落在院落大门的铜锁上,却见锁芯仍原封不动地插在锁孔里。视线很快移到西边的主屋,脚步快速地穿过屋檐下的走廊,停在主屋门口,抬手有些许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扣了两下,里面却没有丝毫动静。杨肖霆一把推开门,屋内果真空无一人,眼中的欣喜之色顿然消失。
看来刚才的落锁声是从隔壁院落传来的。
前一刻还雀跃地如同喜鹊一般的少年此刻却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走进灶房。灶台下堆着干净的新柴,角落里放着装满时蔬的竹篮。杨肖霆却不为所动,悻悻然撇了撇嘴,找个了矮凳坐下,从旁边的四方桌上抓起昨天带回来的烧饼往嘴里塞。
这饼刚买来的时候就有些膈喉,如今隔了一夜,冷了,更是硬邦邦。杨肖霆强忍住喉头的不适,将嚼在嘴里的一块饼硬生生咽下。心里很是嫌弃这家卖饼的。
他把缺了一个口的大饼扔回桌面,拍了拍双手,撮下上面余留的面饼残渣。他一只手伸入衣襟,从中摸出一小堆碎银和几个铜板,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伸出指头巴拉了一下,总共二十三两七十文。抬头朝窗外望了望,天边乌云滚滚,估计雨也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像他这样没有雨棚的,自然下雨天没法做生意。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钱财揣回衣襟内侧。
按理来说这个天气最适合蜗居,可是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这里没电视、没电脑,连自娱自乐都做不到。
杨肖霆一只胳膊杵着膝盖,食指和拇指托着下颚,呆呆看着门外下落的雨水,好不一副青春期愁思的模样。
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点子窜上心头,想到青阳城里有一家全封闭的戏园,即便下雨天也照常营业。既然家里没什么可干的,不如就去戏园子里听听小曲,喝壶龙井,享受下古代的小资生活。想着心中的阴云也消散了。
杨肖霆是个行动派,既然有了想法就马上付诸实践。他双手遮住头顶,顶着哗哗下落的雨水,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出了院门。他恰好瞥见一把油纸伞斜依在斜对院落的大门口,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确定四下里没人,二话没说,几大步上前,顺手牵羊地拿走了伞。
街道水汽蒙蒙,滴答滴答的落水声接连不断。油纸伞举过头顶,却仍旧难以阻止倾盆大雨的侵袭,不过一会儿衣袖袖口湿了,脸上也被飘飞过来的雨点击中,下半身更是一片灾情,衣袍下摆完全湿透,脚上白净的靴面被地面的污水溅染。
可他杨小爷此刻一点都不在乎,就想舒舒服服坐在戏院看台的圈椅里,像个大爷一样翘着二郎腿,嗑一盘瓜子,最好身旁还有几个姑娘帮捏捏肩、捶捶腿什么的。光是想想就乐得不行。
走进曲悦园时,杨肖霆几乎全身湿透。
戏园的看台和戏台都设在室内,即便是这样瓢泼大雨的天气,台下还是宾客满座,一副热闹的场景,好像戏园外面是一个世界,戏园里面又是另一番天地。
杨肖霆眼神在一楼看台上寻觅空着的座位,一个很是有眼力劲儿的小二快步走来,将人领到一个靠近楼梯口的座位。
一楼的坐台虽比不上二楼的那么奢华,可也是一个客人一把实木圈椅,一张方形高脚茶台。
杨肖霆坐下,双臂搭在雕花的扶手上,脊背靠上硬实的椅背,挪了挪屁股,调整到最舒适坐姿,一只脚搭在另一腿的膝盖上。啊,爽!
小二快速打量了一番座椅上的少年,眼中并没有透露丝毫情绪,只是嘴上殷切地问:“客官想要点什么?”
杨肖霆扭头朝旁边两桌看去,见人家桌上都摆着茶杯和点心,便转头看向小二笑道:“你们这有龙井吗?”
“有。”
“那炒瓜子呢?”
“炒,炒瓜子?”小二挠了挠一边耳朵,一脸为难道:“小的倒是没有听过瓜子可以用来炒的,但我们这有生瓜子。”
杨肖霆挥了挥手,一副豁达大气,道:“没事。那就来盘生瓜子吧。”
“好嘞。客官稍等。”
小二端来茶水和瓜子时,杨肖霆还赏了对方两个铜钱。
因为是盛夏时节,虽然室外雨水不断,可是室内却闷热的紧,杨肖霆湿了的衣服没多一会儿就干得七七八八。
他一手端起热气腾腾的龙井,嘬嘴对着清澈浅绿色的液体表面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茶水还有些烫嘴,但味道确实清香醇厚。另一只手从小蝶中抓了两颗瓜子放到嘴里,“咔嘣,咔嘣”地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红木戏台上的花脸绕着台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嘴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一节结束,台下叫好声不断,杨公子自然也要随波逐流,拍手鼓掌,放开嗓门“好,好”的叫着。
其实他就是来戏园凑个热闹,感受下气氛。戏台上唱的是南戏还是北曲他不清楚,也不关心。只要自己觉得爽快就好。他杨小爷今个就是来花钱买感觉的。
二楼突然传来一阵惊动,打破了戏园内原本平和的氛围。众人都朝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一个练家子高大男人手提一个瘦小的男童往二楼楼梯口一扔,孩子没站稳,连跌了几个跟头,脑门磕到木头台阶,留下两道红印。
当那孩子站起身抬起脸时,杨肖霆那玩世不恭的眼神凝固了,重重放下杯子,身子像是不受大脑控制一般自己站了起来。身后座椅擦地,发出“吱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周围的看客不约而同向少年投来不满的目光。
可杨肖霆此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定格在那个因为疼痛、害怕憋红了一张小脸的孩子身上。
练家子朝他抬起拳头作势要打,动作却被二楼传来的一个男声截断。
“算了。不要扰了今天的雅兴。”
杨肖霆寻声望去,只见二楼的一个隔间内坐着一名年龄三十上下的男子,此人衣着贵气,周身散发出一股当权者的气势。当杨肖霆的视线转移到对方的面孔时,他的绣眉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他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可为什么对方的眉眼会给他一种熟悉感?
思绪被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是我们一时疏忽才让这小畜生溜了进来。”
转头看去,见曲悦园的掌柜向那名练家子频频叩首。
练家子不屑地哏了一声道:“掌柜的,你可别忘了这一带是谁照着你们曲悦园相安无事。”
掌柜连连点头,道:“是,是,小的自然不敢忘记。请阁下转告赫云公子,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再有第二次。”
练家子厉声道:“最好如此。”说完,转身上了楼。
掌柜的抬起衣袖,手指哆嗦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掌,掌柜,是,是刚才客人多,我没看到那小叫花混了进来。”被吓到的小二口齿磕磕绊绊地为自己辩解。
掌柜一转身,给了身后的小二屁股上一脚,低声骂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这小畜生给赶出去。要再有下次,你就收拾走人吧。”
小二连声道“是”,跑到楼梯上,抓起豆芽的一只胳膊,使劲往大门外面拉,将人拖到门口,一脚不留余力地踢在孩子的肚子上,嘴里恶狠狠地骂道:“臭东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让我看到,非打死你。”
“哎,我说前面的,你这么站着叫我怎么看戏呀?”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抱怨声。
杨肖霆一时怒火中烧,脑子都被烧得不好使了,一下子分不清到底对方口中的“看戏”是指戏台的戏,还是刚才大堂里上演的戏。他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在茶桌上丢下一定碎银,便大步跑出了曲悦园。
坐在后面的看客一脸莫名,心道:我怎么惹你啦,不就是叫你坐下来嘛。
出了戏园子,杨肖霆站在水雾蒙蒙的街道上,他左右寻找,却早已经看不到豆芽的身影。
伞忘在了戏院,他也无心去取,沿着青石板路朝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街道上没有其他行人,杨肖霆抬起头,仍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面庞。他好想呐喊,将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不快都喊出来。可是张了张口,声音还是最后卡在喉头。
傍晚,雨势渐弱,赫云庄专门的大夫随同赫云夫人穿过月洞门,迈进赫云穆宣的卧房。
房间内点了熏香,淡淡的香气倒是冲淡了不少屋里的血腥气。
赫云穆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背朝上,腹朝下,面朝一侧靠在放枕上,双眼闭合,似乎已经熟睡。
余大夫走到床边,两手抓住被子边沿,轻轻向后掀。
像是向世人叫嚣着赫云庄主的残忍,赫云穆宣背上沟壑一般的伤痕展露无遗。
允氏眼眶一热,禁不住低声呜咽,可怕吵到睡梦中的人,她从袖口中抽出随身的丝帕,堵住自己的口鼻。
余大夫俯身,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疤,眼中一抹了然,又搭上对方手腕上的脉搏,面上却闪过惊异还有困惑。
赫云夫人见状心下焦急,攒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急切道:“怎么,穆宣的伤情可是有什么不妥?”
余大夫斟酌了一下,回道:“夫人无需担忧,五少爷体热已经完全褪去,伤情已有很大起色,再卧床调养几日即可。”
赫云夫人有些不解,问道:“昨日诊断时你不是说穆宣高热还会持续,背上伤口化脓,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痊愈吗?”
余大夫心中其实也很困惑,以对方的伤病程度来看,通常没有十多二十日是无法痊愈的,可是五少爷的气血却在一夜之间恢复得如此之快,的确是在常理之外。除非,除非有高人以深厚内力帮其运功疗伤。想了想,这赫云庄能有这样功力的恐怕就只有赫云庄主了。这也合情合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怎舍得就这么放任不管。瞬息间,余大夫的神情变幻多端,叫一旁的赫云夫人全然看不明白。
见对方一脸莫名,余大正色道:“想必是老爷用内功替五少爷疗的伤,所以恢复甚快。”
赫云夫人先是面显惊讶,然后嘴角又微微露出一抹笑意,用手帕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万般欣慰地看着睡在床上的男子,低声含糊地自言自语道:“是啊,怎么说你都是是他的亲骨肉。”
允氏临走前交代了巧儿几句,让她好生照顾穆宣云云。
夜间,当床榻边只剩下黑影守候时。
“可查到是什么人了?”赫云穆宣睁开眼问道。
“两次都是雅菊楼一名叫雲颖的娘子指使。”
“雲颖。叫柳妈妈把这人给消了。立刻。”赫云穆宣声音冷如万丈寒潭,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遵命。”黑影弯身退出卧房。
午夜,雅菊楼内宾客尽欢,大堂红地舞台上琴音竹乐不绝于耳,娇柔的身影轻歌曼舞,惹得台下客人笑声不断。
柳妈妈伸手在自己的床铺间摸索。
她前几日发现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不见了,一直以为是换衣服时掉在屋里,便没有在意,今天特地花时间来找,却哪也不见踪迹。
“柳妈妈。”
忽闻身后男子声音,柳氏吓得不轻,转过身看见是黑影,一只手拍了拍胸口,抱怨道:“诶哟,我说爷,你以后走路别总这么不声不响,我这年纪也不轻了,早晚有一日要被你给吓出病来。”
听到柳妈妈对自己的称呼,黑影蹙了蹙眉,可又是万般无奈。跟这女人说过多少次不要乱叫,可每次见面她还是爷长爷短地喊,还好主子不在,不然听见这声称呼怕是把他扒皮抽骨的心思都有了。
柳妈妈抬起一只手拖了拖脑后的发髻,道:“这才几号呢你就来了,上个月的账务还没理出来呢。”
“我不是来拿账簿的。”
“那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主子发话,叫你把雲娘子的牌子给消了。”
雅菊楼大堂门前竖着一个四尺来宽的榜,来此消费的顾客一目了然,上面挂着刻有所有姑娘们、娘子们名字的木牌,每个月根据姑娘们的当红程度更换牌子的顺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越是受欢迎的名字挂的越高。雲娘子,即雲颖,他的牌子就挂在第一排从左数起的第二个。主子让把他的牌子给消了实际就是让将此人逐出雅菊楼。
听言,柳妈妈原本淡闲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一脸为难道:“这雲娘子可是雅菊楼的一棵摇钱树,这每个月都有高官显贵慕名而来,要是消了他的牌子,怕是……”
黑影不耐烦地打断柳妈妈:“主子既然已经决定,你照做就是。雲娘子的空缺自会有人补上。”
柳妈妈虽然心中惋惜,那可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红人,可还是只能应下,主子的命令她是不敢不从的。
第二日天还没亮,雲颖在鹅绒丝被下正睡得舒服,突然感觉两只手臂被两股大力提起,睁眼,惊讶地看到两名陌生的粗壮汉子驾着自己胳肢窝,一路扛到一层楼雅居楼的后门。
“你,你们想干嘛?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柳妈妈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雲颖惊慌失措地叫道,拼命挣扎,可是徒劳无果,自己手臂上的钳制丝毫没有松动。
两名打手无人理会,都没有作声。
只见眼前的狭小木门被人推开,身后一阵大力,雲颖毫无防备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疼得直吸气,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后门紧密地合上了。
打手在门缝合上前,丢出一块红色的长方木头,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两声轻响。
雲颖拾起木牌,不敢置信地看着上面篆刻的“雲娘子”三个字,脑子天旋地转,一阵发晕。在雅菊楼呆了五年,他自然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一夜间,他的命运就从天上掉到地下,昨日的凤凰变成今日的野鸡,他又怎会甘心。手中紧攥木牌,提起碍脚的裙摆,跑到正门旁边的月封榜查看,原先挂着自己木牌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叫做“青韵”的人代替。
青韵是谁?以前从来没有听说。为什么此人一进雅菊楼就可以做上头牌娘子?为什么?
雲颖双眼充血,瞬间灵魂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如果没有一只手撑在墙上,怕是要当场跌坐在地。
雲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雅菊楼,转身,摇摇晃晃、失魂落魄地走在暗黑的巷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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