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三百八十九章:算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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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多尔斯望着满眼尖端浸红的苍白羽毛,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一时间无法以语言计。
    “……你到底,碰见了什么事情?”他终究忍不住如此问询。
    伏在沙发上的杰纳闻言看了他一眼道:
    “你确定……要我花时间给你讲这些过两天就会传进学院里的事情?”
    阿多尔斯缓慢地摇了摇头,转脸去看工作台上托盘里的白布跟一整套翻找出来的银质刀具。
    “沿羽轴切开,之后拔掉就行?”他不是太有信心地重复了一下流程,“就这么容易?”
    “这并不容易,”杰纳平心静气地指出问题,“……而且以现有的条件做到这些,就已经尽力。”
    阿多尔斯无奈地点了点头,抬脚勾过一摞标本箱子,把托盘连带刀具一股脑端过去好令它们离自己手边更近,酒跟沸水也已在先前备齐,至于药剂一类,本职便是药剂师的他不会缺少这类东西。
    杰纳用余光看到阿多尔斯拧开了一个蓝色的覆霜的方瓶,有丝缕白汽从中腾出,向外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寒意,他取了一只银质的量杯,用酒液将瓶内粘稠的蓝色药剂稀释成灰蓝色的液体,再将装有稀释物的杯子拿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
    覆满羽毛的肩脊一线陆续传来骨血刺痛的寒意,杰纳知道那是药液已经被淋了上去,而这种冻伤般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瞬,剩下的便只有麻木到连知觉都全然失去。
    “霜草酊剂?”他压着声音问询。
    “对,”阿多尔斯用蘸酒的白布擦过银质小刀,“这个见效比较快,而且不是有可能会加速你异化的内服型。”
    在这方面对方肯定比自己专业,杰纳也就没做质疑。而阿多尔斯拿着已经处理好的小刀,拨开一片被药液濡湿泛蓝打绺的羽毛,找准另一片羽毛被遮掩起来的根部,沿羽轴方向划了下去。
    寂静的房间内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吱——”的声音。
    “什么声音?”杰纳一下警觉,但被对方制住后颈没能起身,而正在动刀的阿多尔斯一言不发地换了镊子,将羽毛连带下面的骨茬一道生生从刀口中扯离。待到把这怪异的结构体抛回托盘之后,阿多尔斯才将先前的刀递进杰纳的视野里。
    那本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处理果实用的银质小刀,此刻它的刀刃却如同被火燎过的蜡液般鼓胀熔融,沾满红黑的血迹。
    就连杰纳在此情境下一时间也失去了言语能力。
    “……烧化了?”半晌之后,他才不甚确信地问询。
    阿多尔斯一样望着那把已经被烧得变了形的小刀,点了点头没做回应。
    在苍月会营地的时候杰纳处理过那么多被月鹫异化生出白羽的猎人,却没有任何一个出现了把刀烧熔的情形,就连情况最严重的艾隆,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就只能解释为这是赤鹫而非月鹫的特异。杰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换是阿德琳娜在这里,作为最了解力量本质最擅长铸造制作的世家的成员,她必然清楚该换用什么材质的器具或施以什么魔法将影响降到最低,但眼下只有他在此地,所知的唯有方法就是使用那些特殊的兵器,或是自己的【罪心】,或是楠焱祭手中那把自剑冢中来的旧剑再或者是德兰的王剑,应该都不在这血液能影响的范畴里。
    但不提其他的,单是【罪心】恐怕就不是其他人能够接触和使用的东西,就像自己能够使用完全是因为铸成时加入了自己相当部分的灵魂和血液,换是其他人来,几乎必然要被其中的凶兽们伤及。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找你家里人处理这件事情。”阿多尔斯默默地把这把注定报废的小刀丢回了托盘里。
    杰纳沉默一下,最终还是摇头,缓慢而坚定。
    “好吧,好吧,”见对方无意说明理由,阿多尔斯也只能叹气,转从托盘里取了新的一柄,“类似的刀我还有很多套,你之后记得按数赔给我就行。”
    杰纳低低地笑了一声:
    “放心。”
    待到响亮的熔融声再度在背后响起,杰纳才像是刚刚想起般问了一句:
    “你储备的刀的数量有羽毛的数量多吗?”
    耗得起一片一柄。
    阿多尔斯顿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转去某个角落里的药剂柜子里翻找一阵,回来的时候拿着个杰纳看着有些眼熟的圆肚水晶小瓶,里面装满了黄色的粉剂,他坐回椅子上后拨开瓶口的软塞,并将瓶子递到了杰纳的眼前去。
    见杰纳满脸的疑问神情,阿多尔斯便解释一句:
    “就目前情况推测,随着异化的实体被逐步清理,你身上魔力和血液的异象也会随之消弭,所以把银烧熔的情况应该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想必还是会钝化的非常快,如果最后刀具不够用,可能就得继续用钝刀清理。”
    这种情形杰纳能够理解,不过这跟眼前这个小瓶有什么关系?
    “霜草是通过寒冻来阻绝痛感的,缺点就是只能作用于浅层,过量使用的话,冻伤会不可逆,但如果最后只剩钝刀可用,牵动的地方必然不会局限于表皮,”说着他晃了晃那小瓶子,又往杰纳眼前递了递:
    “而这个,能更近一步地麻痹。”
    ……直说作用不好吗?杰纳无言地接过小瓶,从内容是粉末来看应该是需要吸入的类型,上下确定一圈没有额外问题后将之放在鼻端,一股浓烈的香气瞬间直达头顶。
    这个味道……杰纳的视线一下模糊,却仍在跌回深黯之前想起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德托拉温室内那棵木荼罗的花粉……难怪觉得那个瓶子眼熟……
    眼见杰纳倒在沙发上再无声息动静,阿多尔斯长出了口气伸手松了松自己衣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被他握在手里的盛装了花粉的小瓶抽了回来,用软塞塞紧。做完这些后他没有立即继续动刀,而是后仰靠在了餐椅上,望着面前人的神情晦暗不明。
    又过了一段时间,途中看过几次挂钟确定他无法在短时间内苏醒后,阿多尔斯重新起身转向房间的另一头,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跟前,将手压上球形的把手,轻轻吐了口气。
    他转动手腕拧动把手,房门推开,因毡布封窗而常暗的小作坊内顿时涌入了新鲜的风,洒入一片柔和的光明。
    
    门后是一座建在极高处的园庭。
    并没有阳光直接落进园庭,但正午时分的光芒将园庭之外的一切都映得发亮,包括晴朗到没有一丝云絮的蓝天和下方轻柔荡漾的海洋,而在极具线条感的廊柱和扶栏之后,正对房门的方向摆了张铺着长长白色桌布的小圆桌,桌旁有两张镶银的深蓝色高背椅相对而放,左手边的那把上坐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暗蓝到如同深海的半长头发未作束缚地垂在肩头,垂在那身看不出具体年代和地域,却做工考究刺绣繁密的衣袍上。
    阿多尔斯毫不客气地在右边那张高背椅上落座,引得正垂头看书的年轻人抬头看他一眼。
    年轻人的相貌可称不俗,突兀得见甚至容易生出几分不现实的错觉,与这种海风吹拂的园庭显得很是割裂,但他同时又像是有着某种无法忽视的气度,并不多见的暗红色双眼透出如风暴降临前的海面那般的静滞与不容拒绝。
    “你看见了吧?”阿多尔斯直截了当地问坐在桌后正不紧不慢翻书的年轻人,“那是什么东西?要怎么处理?”
    年轻人闻言合上了手中那本一直缓缓翻阅的诗集,静静望向他,声音浅轻:
    “你之前说他姓什么?”
    “依达法拉啊。”阿多尔斯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这个,”年轻人若有所思地否决,“另一个,改之前的。”
    “……”阿多尔斯怔了一下,“克莱伊?”
    “普林赛斯的洛斯罗蒂公爵克莱伊吗?”年轻人露出一点了然的笑意,“那就不奇怪了。”
    “哪里不奇怪!”阿多尔斯有点烦躁地敲了敲桌面,“要怎样才能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年轻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桌边就浮现了一杯装在镶银线的茶杯里的温热红茶,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才缓缓地说。
    “据我所知,克莱伊这个姓在普林赛斯的一众公爵里远远称不上是悠久,不用说是最久远的奥柏拉柯跟赫尔斯多林了,就是差了不少的伊德罗斯,也完全没法比。”
    阿多尔斯没理解他说这个干什么,只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但即便如此,”年轻人缓缓地道,“克莱伊家族在普林赛斯获封公爵也有差不多八百年了,他们应该是在曼斯四世西征时发的家,凭借战功跻身高阶贵族,又兼之后的灰败之疫大把给普林赛斯家族送钱,才有了如今的繁盛境地。”
    “……所以?”阿多尔斯试探性地问道。
    年轻人看他一眼,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抽出方帕子来擦了擦指尖沾染的糖粒。
    “所以,”他说,“这八百年来,克莱伊家族迎娶过多少位普林赛斯的公主?更遑论王室的旁系?”
    阿多尔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停。
    “我相信你应该记得灰败之疫的起因。”年轻人声音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阿多尔斯忽然战栗。
    “……他是异血?”他声音近乎嘶哑地问及。
    “既然异化可被诱发,那就当做是吧,”年轻人淡淡地应了一句,“异血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稀奇——暂不提普林赛斯家族自身,加上灰败之疫至今经数百年年早已遍及西境的血裔,单是兰沼的水妖,东域的【六叶】和白鸾,也无不归在异血里,如果真的要从根源上剔除异血,这世上的魔法师,至少还要再少掉三分之一。”
    阿多尔斯沉默地坐在那,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同时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忧虑。
    “你也不必担心阿尔特家族会在意他身上的这点遗血,”年轻人轻描淡写地道,“先不提真正的月鹫只能是女性,单是经过这么多代的稀释,他这样的,早就已经不在可利用的范围里,即使是兽王级的凶兽直系出手,想让他如那些近缘那样失去理智成为仆役,或是获得能力甚至完全蜕化成对应的兽形,也得耗费上百倍于近缘的力气,说不准还要搭上自己的血液和凝集,而在月鹫已死的现今,她们的血只会一日珍贵过一日,与其用来改造这种百十代开外,成功率近乎于零的远支,自然要优先供给族内的新生代,帮助她们尽快向兽王靠近。”
    阿多尔斯不是太肯定地点了下头,忽地又顿住,忙问:
    “那之前利斯特找来西恩特,想接触阿尔特家族的人或者阿洛玛贝尔的皇室也是因为——”
    “不错,还算有长进,”年轻人稍稍挑了下眉毛,语气仍旧不慢不紧:
    “他们想要的就是凶兽的血和遗骸,好去制造那些无理智却拥有异血能力的士兵,当然,如果运气够好条件也适宜,制出可控的异血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拿谁?”漫长的沉默之后,阿多尔斯几乎是在用呼吸问及。
    “人选多了去,”他说,“远到家计艰难,甚至不再拥有魔力的支系,不太重要的成员的私生子女……只要换一个能给他们魔力或者增强他们魔力的说法,有的是人愿意,”说到这他又顿了下,“当然,像他这样拥有过强大潜力,还有世家血统支持的,自然万中无一。”
    阿多尔斯的呼吸声猛地一停。
    “所以……”他说,“所以,如果不是……”
    “如果他不是因为暂且未知的原因保住了魔力留在了这里,他必将被普林赛斯想尽办法骗进那个实验里,”年轻人替他说完,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说是偶然……倒还真不一定,或许真就有人能算到,真的有人能在一切开始前就出手截停。”
    “……世家如果有意防备,那普林赛斯的成功率应该会大幅降低,”阿多尔斯似是略松口气般喃喃自语,旋即又是一停,略带疑惑地歪头看向年轻人,“如果是这样……他们这次没能得到遗骸和血,甚至于阿洛玛贝尔在夏天那场二阶评定集体退避,是不是有世家告知的原因?”
    “没人知道,”年轻人静静地喝了口茶,“世家的筹谋远不是你这种小鬼有资格触及的,甚至仅是他身上的那点事情,了解透彻了也足够让你化成灰烬,不过——”他话音稍稍一转,“我建议你这么认为。”
    “毕竟,把世家想得更加机关算尽些,总不是什么坏事情。”
    阿多尔斯迎着灌入塔上庭院的海风又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年轻人根本就没回答完自己一开始的问题。
    “所以?”他强调般地再度敲了敲桌子,“我该怎么处理他身上的问题?”
    年轻人的语气依旧不慢不紧波澜不惊:
    “银刀熔蚀有混入其中的其他兽血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激发状态下的异血加上他自身的强大魔力,已经让他的血液如同强大的魔物那样有了侵蚀性,这种纯粹的破坏性,不是简单的方法和材质能解决的问题。”
    阿多尔斯心下微沉,照这话来看,基本就是没戏。
    难道真的要报到院方,报到世家那里去?阿多尔斯一时之间只觉得牙痛,在他看来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事情闹大就成了必定,执掌学院的达伊洛家族有极大概率会对此次事件从委托到施行的全流程进行排查,自己必然躲不过去。
    “不过,对你而言不是问题。”年轻人神情平静地补上一句。
    嗯?阿多尔斯闻言一惊。
    “我的力量可以借给你,”年轻人一面重新将手边的诗集捧起,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不过是月鹫而已。”
    阿多尔斯眉头微微皱起。
    “你的力量,”他并不是很相信地确认了一句,“真的能做到与兽王硬拼?”
    “何止。”年轻人依旧淡漠地垂着视线,却没打算吐露更多字句。
    阳光散落在延伸到天尽处的海面上,播洒大片的璀璨晶莹。
    
    阿多尔斯又坐了一会儿之后,起身拉开房门,回到了那间被他毡布封窗用作工作间的小房间里,将门关好之后他又确认一般地重新推开看了一遍,而这一次房门之后只有同样静默在晦暗中的箱柜杂物们,再不见了之前海边高塔之上的园庭。
    他步伐有些沉重地返回那张旧沙发的旁边,遍身披覆羽毛的少年仍未醒来,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没再取用新的小刀,而是在褪掉右手上的那只黑色半掌手套之后,将手探了出去。
    就见他指尖如同墨水透出笔尖一般,飞速显现蔓延出由锋利的深蓝色线条组成的花纹,就如同暴雨来临之前天边最沉凝的乌云。
    然而这只手迟迟未能落到那些不详的羽毛上去——长久的寂静之后,深黯到只有冷色烛火映亮的房间里忽地响起一声重重的吸气的声音,墙壁上昏晦的影子骤然压弯了背脊。
    “对不起。”
    他哑着嗓子,声音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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