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充斥血肉间隙的胀痛与寒意悉数燃尽后，缭绕于祭周身的明金色灵炎也随之暗淡熄去。
    她尝试性地动了动手脚，又花了点力气支起身体，一应行动能力已经找回，只是多少还有点长久处于低温环境所导致的僵硬残余，但这些残余也正随着魔力的流动恢复原状减弱如常。就在她舒张手指做最后的确认的时候，侧方递来一只散发着鲜明暖意的水囊。
    祭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延伸向上，混乱的间隙里少年人已将沾染砂砾尘埃的长发重新梳理，转在不碍事的脑后而非先前的肩头束起，他的头发不似先前离开的温特妮丝那样在月光下散发朦胧的辉光，月的冷辉散布其上，只如同覆了一层薄霜，这让她想起半年前她来到西恩特的那天，在第一次踏足的星邸、在透过长窗的阳光下看到他的那天。
    那时他们并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就连彼此的姓名身份应当都是在之后才知情，可不知为何，那一幕在她的记忆中一直异样鲜明。
    许是错觉，她觉得现下的他像是永久地失去了一些他曾经拥有的东西。
    
    杰纳见祭望过来，便又将手中的东西往她的方向递了递，祭回神接过，温热的水液顺咽喉蔓延至脏腑，繁盛成满树花般的暖意。
    杰纳见她一气灌了小半袋才放了手将塞子重新塞了回去，一边伸手想要接过，一面开口道：
    “刚才……”
    “刚才谢谢你。”
    杰纳一愣之下没能说完自己那句，就见祭攥着水囊轻轻地吐了口气：
    “是我轻敌，”她似是苦笑了一下，抬眼望向杰纳的眼睛，“刚才若非是你，只怕我现在已经要被送回星邸……”她摇摇头，“我可不想知道院长阁下发现我偷溜出来会是什么表情。”
    也就是引出的魔力因作为引物的符咒破碎而未及展开成真正意义上的极寒，只要再迟一次呼吸的间隙，被冻住的可就不只是自身的魔力循环而已。
    杰纳一时间有点不确定祭是不是故意出言好阻住自己的话语，但对方一个女孩子都未在此事上过多留心在意，他若还纠结于此未免过分深究拘谨，当下也只好轻叹口气，把手往她的方向递去：
    “站得起来吗？走路有没有问题？”
    祭借了他的力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后稍微摇了下头：
    “关节稍微有点僵硬，不过能感觉到正在消失了。”
    杰纳略作思虑。
    “大概率是因为他是冰系精专的原因……比起能使用多重属性魔法的魔法师，精专在自己的方向上无疑更具威力，再加上阶位上也确实有差距。若非你的火焰里有光元素的助力，或许还真没办法这么快就融掉他的魔力。”
    就如影魔法在隐匿之外是渗透，光魔法在净化之余也有侵蚀的效力，比之主流的元素魔法，这二者要更加难以防御。
    祭轻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能力。”
    杰纳没做否定。
    理论上他同时拥有着这两种天赋，只是在升至二阶乃至是一阶之前都没打算做出断决，若要对其中之一加以利用的话，必然会增加被另一种元素排斥的可能性，现今他的魔光会改变颜色，除开火焰会轻微引燃藏匿于身的光元素外，也意味着被过量填充于灵魂的魔力正开始侵蚀身体。
    这是正常现象，或者说正是这种现象才让他提升的速度远胜从前得以想象的境地，只是较之善于藏匿的阴影，辉赫的光芒更易被觉察到而已。
    “瑞雅尔先生如何了？”祭揭过这个话题向着之前的方向望去，因她走得慢，杰纳也刻意没走得太着急，而无论是之前返回的阿德琳娜还是更早前从湖妖的歌声里清醒过来的维尔莱特和凯罗莱雅都已围拢过去，他们的方位已然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从对方的身高来看，杰纳猜测对方已然倒地，但却也不是太担心：
    “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危及生命。”
    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血统天赋这类象征着未来却无法切实作用于当下的东西毫无意义。
    等祭走到人群边际的时候，她的行动能力已不再有任何问题，同时她一路过来也发觉脚下并非完全的平地，或许是湖滨的原因，越临近湖面高度越低，这才让之前那一下滚出了不短的距离，万幸坡度不算太大，才没一块直接滚进湖里去。
    “什么情况？”走得近了杰纳才略略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前面三个见擅长这方面的人终于来了，便纷纷侧身让开了点距离。杰纳望过去不由皱了皱眉头，先前被湖妖的歌声引诱又被祭的符纸定住的人，此刻正以一个有点扭曲的姿势卧倒在地，白发散乱而下，一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略微诧异于阿德琳娜几个看了半天竟没打算将对方扶起，正要迈近一步，瑞雅尔就突兀地僵硬抽搐了一下，令他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确认对方除了时不时无声地抽搐一下之外并无更多异状，杰纳才略有无言地望向方才似乎有心劝阻他靠近的阿德琳娜。
    “他一直这个样子？”
    阿德琳娜稍显不安地点了点头。
    “我们试着叫过他了，当然，没有反应，”她稍稍叹了口气，“我只怕会不会是什么疾病，在这方面我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你，所以也没敢直接把他扶起。”说着她转向祭，“还有你之前用的那张符是……”
    落后半步的祭闻言摇了下头：
    “那张符咒只能作用于灵，除自身之外无法干涉到任何实体。”
    杰纳吐了口气。
    “不管是疾病还是别的什么，首先至少要做到让对方的呼吸顺畅，理想状态是放平后抬头，如果实在有困难，侧卧也行。”
    说着他半蹲下来握住对方的肩头想要试着把对方翻过来，一旁的维尔莱特闻言也走近打算帮忙，哪知杰纳的双手还没落到对方肩上，原本只隔一会儿才突兀抽搐挣动一下的瑞雅尔先生突兀地扬起了脑袋，随着那张覆了白色鳞片的脸一道浮现视野的，还有数条体表口腔均呈雪白的蛇张大了嘴扑面咬来。
    杰纳虽有一定的防备，但还是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跟刚才的祭类似的情形，而且眼下的距离实在太近，甚至远远短于【罪心】本体。虽然反应过来，但当下也只能在召出风刃的同时抬起右臂挡在脸前以护住最脆弱的咽喉眼睛，这一记咬避无可避，只能祈祷这种并非实形的蛇应该没有什么具体的毒，不过就算是有，与他一体的【罪心】也能发挥效力。
    “嗖啪”几声风刃划过的轻响之后，预料中的噬咬并未到来，杰纳迟疑一下后才放下了挡在脸前的手臂，在他的预计里应该是有一条甚至多条风刃斩之不及，召出的风刃只有限地斩断了几条散发寒气的蛇形，而他本以为无法挡住的那些，也已经不在他的视野里。
    他疑惑的间隙听到姿态扭曲的瑞雅尔先生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嘶的声音，似是他想像之前那样仰起头来好让蛇的虚形再度出击，但眼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难以抬头，蛇的虚形虽然已经重新凝聚，但也只是在他身前扬起身体嘶嘶吐信，并未再如先前那样窜出扑击。
    杰纳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先前要帮忙但还没来得及伸手的维尔莱特，对方迎住他的目光，神情略显复杂地摇了摇头，似是示意自己并未出手也并不知情。杰纳只好转回目光去盯那些立起身体的小蛇，迟疑并思虑片刻后稍稍伸出右手——这次做好了防御也接受了被群蛇噬咬的可能性——但出乎他预料的是尽管那些小蛇仍旧嘶嘶地吐着信子摇晃身体，但他的手臂前伸却未引得他们噬咬袭击，甚至于在他得寸进尺地靠得更近之后，那些小蛇急促地摇晃后仰，但都未再试图攻击。
    ……怎么回事？杰纳一时间甚至有些惊奇，他收回手来后，那些小蛇仍旧拱卫在瑞雅尔身边嘶嘶吐信。
    是【罪心】？他皱着眉想到，六颗心脏代表的六段剑刃，排名第十五的苏森格尔赫德只据其一，难道是余下的五颗心脏里有哪位凶兽有着蛇形？可在他所能查明的资料记载里，【骸骨之廊】排名前十五的凶兽里只有排在第十三的冰蟒嘉尔艾德明确生为蛇形，可嘉尔艾德绝对不会置身【罪心】，因为这位凶兽明确活到了德兰末代之王洛玻雅·德兰的前代瑞珀·德兰的治时，并通过献上自己的方式，换取德兰将身后日渐孱弱的族群送回冰岭，而【罪心】……若按德兰记叙，应当铸成于初始之王拉芙拉希娅·德兰的时期，与封印凶兽的【骸骨之廊】落成于同期。
    如果真的是【罪心】的效力，那原因应该要到排名前五的凶兽身上找寻……世家对于排在第六的魇鸦莱欧诺之后开始的凶兽们的记叙，都能算是齐具，前五位或是与人类交集较少，或是过于强力以致交涉或冲突后难有活口存余，一应事迹原型姿态等等各地记叙难以完全对应，而从六到十五名之中，除却嘉尔艾德外没有第二个凶兽生为蛇形。
    监管【骸骨之廊】也算是卓穆尔们的职责之一，虽然做不到击败逃逸的凶兽也没法修补破损的封印，但总要防备魔物和人类盗猎者的袭击，因此对【骸骨之廊】的整体情形还算知悉，杰纳只从家主那里听闻过一条消息——【骸骨之廊】中前五名的位置早千年前就已完全空置，至于当中的凶兽究竟是已死还是逃离，已没人知情。
    这样想着杰纳便在心下叹了口气，若真是源于【罪心】的效力倒还好了，纵是排名前五的可怖凶兽，而今也不过是他手中剑里的六颗心脏之一，其死亡绝对无可争议。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再度伸出手去，借着那些蛇不敢袭击他的情况将那位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的瑞雅尔先生翻过来仰躺于地，瑞雅尔虽有下意识的挣扎，但整体还算顺利，而对方曝露于月色的苍白脸孔上，如他方才所见的那样，生了小半张脸的雪白的鳞。
    杰纳摇了摇头就要收手站起，却在堪堪起身的时候，颇显滑稽地定在了原地。
    月光从树木不及的高空洒下，静静披覆于他的指尖腕际，反映出一点细碎的银光，落进在月色下显得苍冷的瞳孔里。
    在他右手的小指处缠有一圈细细的、总被他忘记的银，而那，是来自德兰的赠礼。
    它曾吸引过窃狼，也曾封存过【罪心】。
    而今的它，只以最朴素的样子盘桓在他的指际。
    以衔尾蛇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