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雾渐起的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碎裂的闷声。
    正忙着把手中披展开来的鹿皮蒙覆捆绑到斜楔入地圆木的男人忽地顿住，在安静到只能听到极远处隐约风声的深秋林域，他缓缓地自毛皮长袍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弓弩。他一边端好弓弩，一边压低身形转向声音的来处，一步一步地往记忆里那道声音的方位挪步，他走得极慢，下脚也谨慎，即使地面积满被冷风抽干的生脆落叶，也几乎没在他途经时露出太多响动。
    他凭记忆一路摸到了一棵高大笔直的黑松树下，一路行来他确信自己应当没有惊走任何活物，但在空无一人的林中，仍旧免不了有些心头打鼓，他眯起眼睛顺箭支指向一路向上搜寻，但越是向上，就越是幽微晦暗，难辨清楚。
    他皱着眉头观望许久，最终认定那样高又那样狭窄的位置应当藏不下什么有威胁性的活物，便放下弓弩返身向先前的扎营地走，没想到迈出去不过三步，针叶影翳的高处便又是一道极细微的撕扯伴碎裂的响声，几乎是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男人霎时回身抬弓一箭射出，伴着一道破风声，有什么东西自黑松高处应声而落，并在丛密枝叶间几经碰撞，最后砸落进树下层叠深厚的落叶和泥土之中。
    男人小心往那东西的落地处靠拢，谨慎起见未燃灯火，也只能凭着一双眼睛借一点自光秃树木间漏下的银辉小心探看，只看见了团被枯叶掩去半幅的白，他蹲下身来摸过一根树枝，想拨开那些落叶好好看个清楚——
    “你在干什么？”一道人声突兀地在背后响彻，几乎是在声音于耳边炸响的同时男人猛地抽出绑在脚腕上的短刀，在回身的同时向身后一刀挥出，随后便是尖锐刺耳的金属相击的鸣声。
    “喂！”后来者用把长得多的猎刀狼狈架住，当下不满出声，一团火焰从两人之间的空中迸出舒展，男人被猛然亮起的火光晃了下眼睛，旋即看清了那顶被映亮的歪戴的狼皮帽子，以及嘴里已经被咬得歪七扭八的半截卷烟跟那张还算是熟悉的脸。
    “……是你啊。”他略松口气，站起来将短刀收好，弓弩也重新塞回衣袍之中。
    “不是，问你呢，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叼着半截卷烟的后来人也自地上捡了根树枝，往他先前仔细端详的地方粗略地拨了几拨，就见一只胸口插了箭支的林鸮正直挺挺地倒在落叶于尘埃之中，嘴里还叼着半截小兽的尾巴，纯白只在末端染了点黑色。
    “它这是逮了个什么？貂？或者鼬？”那人含混不清地抱怨了一句，重新拨了拨树叶把林鸮的尸体重新遮盖起来，然后将用来拨树叶的树枝随手一丢。
    “我刚才在搭帐篷，突然听到这边有响动，”他一面往先前的营地走一面随口解释说，“还以为是有什么东西摸过来了。”
    “不是我说，你这疑神疑鬼的也得有个限度，”跟在后面的后来人抱怨说，“要不是我反应快，你那一刀指不定就把我直接开膛破肚了。”
    “还是小心些为好，”先行者弯身拎起一捆拾好的柴枝，用脚把两根倒木之间预先掘好的浅坑里的落叶清出：“听说东边有一队，失去音讯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
    后来人的脸上没了先前那种轻慢神色。
    “我也不想往坏处想，”先行者丢下柴枝，绕着帐篷和未燃的篝火走过一圈，一层灰蓝的隐光自他走过的地方缓慢升起，从四面八方融于营地上空，“但这地方可不普通——他们要是一个没留意过了河，就算眼下还有活着的，也再不可能回得来了。”
    后来人安静听着，最后也只是狠嘬口卷烟，没想到林间雾露深重，那点微薄的星火，早已连一丝的余温都不剩了。
    他又站了片刻，旋即从嘴边把那半截烟狠狠丢到地上，伴着几句骂声狠狠碾了几脚，而他的同伴未予理会，用先前收起来的短刀割断捆缚柴枝的草绳，稍微摆弄几下，搭成一架木枝的尖塔。后来人在他对面那根倒木上落座，弹指挥出一朵细碎的金红星火，落进柴枝里，几息后色泽正常，浅坑里燃起一团温暖的篝火。
    “来前谁能想到最后会追来这种鬼地方，刚进十一月，就冷成了这样。”
    “没有仍旧停在北境你就知足吧，”先行人又往火焰里添了把柴，“虽说仍是北边境，但到这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中部了。”
    对面人嗤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半截草绳，在剩下的柴枝里挑了几根长的，三两下绑了个锅架出来，等对面把锅挂好，水倒半满之后，两人又分别往里扔了点肉干和干粮，翻搅几下，等着它们熬煮成糊。
    “要不是报酬还算像话，谁会跟着参加这么诡异的追猎，”他挠了挠胡茬参差一片的下巴，无不抱怨地道：“时间长得离谱就算了，危险程度也比先前说的只重不轻——别到时候酬金还没到手，人就先凉透了。”
    “只要不穷追不冒进，别因为一点小利就扎到先头去，总体来说还是称得上安全的，”先行者点了点箭袋里的余数，头也不抬地说，“稍微往好处想想，万一我们往后也能撞见帮手呢？”
    “你小子冻傻了吧？”后来人用一脸质疑的神情望向同伴，“现在趴在林子里的怕不都是我们的同行，碰上点什么不来抢就不错了，还帮手？”
    “你忘了？”对面闻言抬了下眼睛，“刚到这边的时候，好几队都说碰见了，他们虽是帮手，但肯定不是猎人，有时候还会以高过市价的价格收购我们手里的皮毛跟凝结物——这是上头不允许的，只是好些人架不住他们给的多罢了，为防麻烦他们一般避免跟其他队伍打照面，往往只会帮衬很短一程，但就是那么点时间，也足够不少人提前换到了足够的钱，在天气冷下来之前就退出了。毕竟天气越冷，对我们就越是危险的。”
    “喔！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后来人来了精神一样坐直，“也是刚来那时候，有次交货大家晚上都凑在聚集地喝酒，老林奇那队逢人就吹他们遇见了个特别厉害的帮手，结果推出来一看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就都嘲笑他们吹牛……”他说着说着挠了挠头，“我当时喝得也不少，记得不太清楚了，就记着那小鬼完全是推一把就倒的体格，那晚上几乎一直在跟劝他喝酒的人说他不能喝酒来着……嘿，算那小子机灵，那群人要真起了歪心，灌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单纯的酒，他那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猎人，别的不说，就他那副眼镜——”他说着在眼睛上比划着画了个圈，“看也知道值不少钱呢。”
    对面人一面搅着锅里的东西，一面稍微皱了皱眉头。
    “就算没那副眼镜，起了心思的人也少不了的，”看见他神情后来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虽说长得也就是过得去，但那一看就细皮嫩肉的，不比临近那几个小村里那些满脸横肉的母熊强？说真的，要不是领头有意护着，连带他帮那几个伤员的时候用了几个没带咒文的治愈术坐实了三阶的水准，只怕当晚就得有人下手……”
    “我那天也见过那小孩儿，”对面人在往锅里加了一小撮盐的同时打断说：“虽然周围人问的时候他说他还没评定过，但领头听见之后说，他稳定在三阶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如果能保持这个势头再花上几年二阶不愁，如果运气好，再往上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刚准备拔水袋塞子的后来人闻言愣了愣。
    “领头真这么说？”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别人也就算了，领头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二阶啊！”
    先行者没出声作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追猎开始时一道出发的百来号猎人里，二阶魔法师捆在一块也不过十多个，而且大都属于组织方，分任一个区域内所有猎人队伍的领头，负责清点记录猎人们的收获，极少如他们这类真正面对猎物的猎人一般露宿荒野的。
    先行者从皮行囊里掏出两只木碗跟两个木勺，给自己跟对面人分盛了半锅糊糊：
    “开始我们也以为不过是给那小孩面子的恭维话，不过晚些时候，那小孩就去跟头领辞行，说他得走了，希望能先把他的那份结给他，”先行者喝下两口后，一边回忆一边说：“领头看起来又惊讶又犹豫，最后主动去问那孩子，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
    正狼吞虎咽的后来人直接愣住，随即用袖子粗糙地抹了抹嘴。
    “不是，什么意思？”他问，“跟谁走？领头吗？要是跟着领头走……难不成是想招他入会吗？”
    “想不到别的，”先行者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召出一道水流简单地把用过的木碗涮了涮，“领头的底细没几个人清楚，不过别的队里有几个跟过领头好几趟的老人，他们说领头替会里做事很多年了，还说这样的一般都是跟主事人关系不简单的……有血缘，或者别的什么。”
    “不是？”后来人显得更迷惑了，“这意思是，不光是要招他入会了，还想着把那小子引荐给上头？”
    “不知道，不过那小孩看着倒不是很惊讶，并且没做犹豫就拒绝了领头。”
    后来人无言地将手中枯枝嘎巴折断扔进火中。
    “那可是入会啊，跳过审理正式入会……”他咕哝说，“一旦入会，就此吃穿不愁……”
    “领头当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先行者注视着间或噼啪一响的火焰静静地说，“但见他还是坚持要走，也就没做挽留，不过那小孩没要折价的金币跟宝石，转从别的队伍的战利品里挑了只月狼的小崽子走。”
    后来人多少惊异地挑了下眉头。
    “那种没睁眼的小崽子，留着无用杀了可惜，实属鸡肋，一般都是留在营地里将就着给口吃的，能活就活，活不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先行者摇了摇头说，“若是运气好捱到追猎结束，也都会被尽快卖到匠人手中，待再大点便可以取皮用了——直到变成那张皮之前，都是卖不上什么价的，领头劝之无果，便提议帮他杀好让他直接带那张皮走，免得之后处理麻烦，结果那小孩仍然谢绝，架不住一众人劝说，才承认他要那只狼崽子，是想拿回去养的。”
    对面人当下就有点坐不住。
    “我看那小鬼才是真被冻傻了，”他多少愤愤地嘟哝，“追这一批的谁不清楚，月狼在这群魔物里最数无用，其他魔物还有一两成驯化的可能，只有月狼，想跟它们建立精神层面的契约，得先放任自己的脑子让它搅疯！”
    “说不准那小孩真的行呢？”先行者接过对方递来的碗时轻叹口气，“他只要那狼崽子，想也知道不会半点不清楚，况且他同队人也说了，他数追踪最是拿手，虽然有不小概率在追踪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再看不清楚，但如果那不是他说的那样是淘到的旧书上记载的魔法呢？如果那就是他天生的能力呢？”

    作者闲话：

    新章开始（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