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斯拜尔是讶异于来人声音的年轻，那杰戈就是讶异于来人的口气，而齐里则是单纯地对这道声音感觉有点熟悉。
    但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们三个连带着留在这城庭一角的绝大多数卓穆尔跟奥伦泽，都在来人话音落下的同时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转过了头。因为眼下所在的区域地势已经可以说是湛蓝之城里的最低，无论往任何方向走去最终都免不了攀登阶梯，因此众人并不是太意外地在西南方向的矮阶上看到了方才发话的人此时正缓步下行，他并非一个人，身后隔了五六步的距离外还有个一身正式晨礼服的红发少女，但无论是他的形容语气还是与众人间的距离，无疑都令他比那名远远跟随的少女更惹人注意。
    齐里的神情从开始的稍有疑惑逐渐变成了震惊，他僵硬地半转过头望向身旁同样显出些许难以置信之色的斯拜尔，有些磕绊地开口：
    “他他……他是……”
    斯拜尔内心同样震惊——尽管林中一遇他就有所猜测，认为对方极可能是城庭的高位甚至是云端的后裔，但任何猜测都不会有亲眼确证时来的震惊，况且从他之前的口气听来，他应该也不只是普通的爱丽丝而已，而这之中更要让他震惊的是，竟真的会有爱丽丝下到奥伦泽的城庭。
    他们理当高居云端，他们理当永世洁净。
    他刚想开口，颈后就跟齐里一样，挨了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两人身后的杰戈的一记猛按，耳边随即响起了杰戈仿佛咬着牙般压低了的声音：
    “他什么他！还不快行礼！”
    斯拜尔反应过来，便也顺着杰戈的力度弯身，顺便极快地扫了一眼周身方寸，只见不只是奥伦泽们，就连绝大部分的卓穆尔们也在向这位看上去比他们还小的少年行礼，只不过称不上多整齐。
    他果然不只是普通的爱丽丝而已……斯拜尔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旋即恭顺地将目光垂了下去。
    
    而另一边的杰纳险些为这群人的举动步伐一停。
    自从回到西恩特后，他的活动范围基本也就限于学院跟云端城庭，不提学院，云端城庭的大部分爱丽丝都位高于他或至少不需向他见礼，而仅有的不是爱丽丝的那些人，不是其他城庭的主事者，就是服务于爱丽丝们的仆役。
    这导致尽管他之前有所知觉，却并未真切意识到己身地位，或者说爱丽丝们在整个依达法拉家族中的特殊和超群。
    这跟他在洛斯罗蒂的时候还不一样，现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世家出身的魔法师，而非受雇于洛斯罗蒂公爵的仆役。
    依达法拉的爱丽丝，即使在世家的魔法师中也是顶端的极尽。
    他心情复杂却又不得不装得云淡风轻，仿若并未察觉那些或惊艳或质疑，或探寻或意味不明的目光与疑议。
    靠近那幢低矮楼馆的榉树下，被数名卓穆尔看管着的少女身边，莎特蕾莎的神情也似止言又欲——她也是满庭散落的卓穆尔里，除了压制着伦娜无法腾手的那些以外，没有行礼的唯一一名。
    杰纳并未在意，他很清楚莎特蕾莎也参加了那个夜里的搜寻，必然知道他的身体与灵魂遭到了何等程度的破坏，也知道自己在一众爱丽丝之间究竟算是什么情形。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寒暄问询，肩头便是一重，侧过头来就见是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湛蓝之城的巴洛森，抖开了一件斗篷并披到了自己的肩上去。
    那斗篷是纯白色，唯边裾处有丝线绣出的银色火焰徽饰流光熠熠。
    力量与仁慈并存。
    
    杰纳一时间甚至有点莫名，虽然依达法拉之城因地势原因要比林域凉爽不少，但此间是八月底，还是实打实的夏季，他远没虚弱到见风就倒的境地。他原想开口说不必，却忽然瞥见巴洛森眼瞳里的肃然，与依稀可查的不赞成之意。
    他微微一愣。
    其实自刚才的卓穆尔跟奥伦泽的一众人向他行礼，他便微妙地感觉到自己涉足湛蓝之城可能不是太适宜，但有伦娜的疯语狂言在前，他也不太好就这么直接掉头回去，而巴洛森却在此时出现，还特地于人前做了这样一个主从意味分明的动作……
    他心下了然些许，轻声致谢之后，巴洛森便退了半步，主动站到了他的身后去。
    转回视线时莎特蕾莎脸上的表情已然比城庭之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复杂，但她最终还是落后半拍地向两人行了一个平礼，只是未曾加注任何称呼姓名。
    而杰纳也神情自然地以平礼回应。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见杰纳重新站好之后，莎特蕾莎仍是忍不住出声问询。
    “这件事是我报给家主的，”杰纳平静地扫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奥伦泽们，以及听闻他言语后骤然抬起头来以仇恨的目光瞪视他的伦娜，语气不慢不紧，“我还没等到家主的宣召或者回应，就听见有相当数量的卓穆尔落向了湛蓝之城，所以稍微有点在意……”他停顿一下，旋即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我刚才的所知所见，会如实报与家主知应。”
    莎特蕾莎的神情仍然复杂，因此她将目光投到了落后他半步的巴洛森身上去。
    杰纳没有回头，只是听见巴洛森做出了肯定。
    “——这是院长阁下与家主的授意。”
    ……也对，巴洛森在依达法拉的身份就是达伊洛的代行，而我的魔力恢复也确确实实是因为达伊洛的认可才得以成行，所以不管有没有今天的事，都无可避免地会被旁人视作与达伊洛站在了一起……杰纳思绪有点发散地想着，注视着莎特蕾莎语塞一瞬，终是放弃一般承应：
    “……有劳您。”
    “原来你就是家主的那个最小的外孙。”被反绞着肩臂的伦娜面上狰狞忽褪，上下打量过后换成一种浓重的讥嘲之意。
    就算她此前没有见过杰纳，之前接连提起达伊洛的族长与依达法拉的家主，哪还有猜不到的道理。
    杰纳看她一眼，似是未觉她形容言辞失矩，声音仍旧平静有礼。
    “您说的没错，”他如此承应，“既然您觉得卓穆尔并无资格审查惩处您，那一位爱丽丝应当足够有力，当然——”他抢在伦娜开口之前故意拉长声音补了一句，“——若您觉得仍然不够，也能将我视作家主的代行。”
    之前巴洛森就已说明，这是达伊洛的院长与依达法拉的家主的授意。
    伦娜的面庞倏忽扭曲。
    面前人生着一张见之惊艳的脸，生来就承着世家与制约国公爵的名，她望之难及的卓穆尔要向他见礼，而达伊洛和依达法拉居然都首肯他做代行。
    他并未像那个女人一般驳斥嘲笑自己，而是一副云淡风轻，而恰是这样仿若全不在意的神情，才真真正正地激怒了她，让她觉得对方全然没把自己历经的种种视作问题，反像是某种无意沾染上的尘土般的东西，毫不在意，更不上心。
    “——你少得意！”她如野兽一般猛地蹿起，虽然并不意外地被那两名钳制着她的卓穆尔又压了回去，她恶狠狠地望着对她举动眼底一片平静的杰纳，狰狞疯狂地倾泻恶意。
    “——你不过是个半血！借着家主的光才承了爱丽丝的名！你早已不是医者！云端之城绝不会容得下你！”
    之前站在一边的提斯一听伦娜冲少年吼出他早已不是医者就知道要坏，杰纳站得比他靠前，他此刻甚至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但还没等他喝止伦娜，黑发的少女就已如疯兽般不管不顾地接着吼了下去：
    “——你以为你还能在云端留几天？！还妄想做家主的代行！你不过是个维奇洛拉！想要保住你的地位只能靠——啊！！！”
    城庭一角除开少女骤然尖锐起来的嚎叫之外，只余一片森然的寂静。
    杰纳立在原地，未做动作甚至没变表情，只是在伦娜喊出那个词的时候，他看得见的莎特蕾莎跟看不见的巴洛森同时把目光甩到了其中一个压制伦娜的卓穆尔身上去，那位卓穆尔立时会意，当即手中发力，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硬生生将伦娜的肩胛向后掰折过去，令那条原本被绞紧的手臂骤然松弛，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落下去。
    杰纳静静地注视着少女的惨叫转化为嚎啕，最后变成难以听清的混乱言语，他没做回应也不想听清，只稍稍侧过头，目光落到站得距他不远的提斯那里去。
    原本就惴惴不安的提斯当即一个激灵。
    “看来预收队的训练还存在很大问题。”他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似乎未作任何指名，旋即稍微偏了下头，“……我有点累了巴洛森，送我回云端之城吧。”
    “……是。”管家眼中闪过一点不甚明晰的忧虑，但最终只做了恭敬的承应，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要伸手搀扶一把，但少年离去的步伐仍旧稳定，不见分毫摇摇欲坠之意。
    而一直站在后面的蕾切尔全程想说点什么都没来得及，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奥伦泽的城庭，伦娜的高声叫骂结结实实地吓到了她，尽管她没怎么听明白后面的意指，尽管离开的杰纳表情仍然平静，但她无端地感觉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上去搭话，只最后扫了一眼仍在胡言乱语但已完全无法听清的伦娜，快步追着巴洛森一道离去。
    “……还愣着干什么？”目送那三人一行登上了阶梯，莎特蕾莎转回视线一扫负责压制伦娜的那两个卓穆尔，神情又变成了那种带着点厌烦的冷淡，“赶紧拖走吧，别等着家主那边质问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提斯眼见那两个卓穆尔慌忙应是，余下的卓穆尔们也赶紧开始继续对她通过窃狼偷来的珠宝钱币收拾整理，正犹豫要不要找谁讲明这里面该有一部分是她之前做消息生意的积蓄，就见莎特蕾莎忽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她的神情很是有些莫名，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有点同情，像是带笑，又像充斥嘲意。
    她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下头，便转身继续去指挥那些卓穆尔去做他们当做的事情。
    提斯眼前一阵发黑，只差瘫坐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