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二百五十七章: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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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汀回到塔中的大厅时,就见来访者已然在靠近门厅的小会客区的长沙发上坐下,听见他重新出来的响动后便礼貌地把目光从沙发对面那占了三分之一堵墙的酒柜处收了回来,静静地望向他。
平心而论,这位白院的次位,现在该说是前代的白院次位,即使以同性的目光来看也称得上一句漂亮,作为整个学院的学生中最具权力的八位监督生之一,莱汀清楚地知道对方休学的原因,并且在青院这样远离舆论中心的地方都多少听到了些称不上友好的风言风语,但当那处于被揣测和调笑的流言中心的人就坐在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到任何的虚弱或暴力留下的痕迹。这位说是少年都显得有点勉强的公爵家幼子仍保持着一种医者惯有的脆弱美感,即使是在这种私下的场合,面对毫无讲究可言的自己,依然坐姿端正腰背笔直。临近正午的阳光从椭圆大厅另一头的圆顶长窗高处洒下,为他蒙了一层流光的细纱,又在其间点染了不少疏落的艳色痕迹,显出一种难以描摹的疏离,令他不自觉想起老宅厅室里悬挂的那些古老的蒙纱圣像画。
他无声吸了口气,从酒柜前取过那瓶还未喝完的“暮海落日”,走到对方的对面坐下。
“要来一点吗?”他问,用拿着酒瓶子的那只手向自己身后的酒柜示意,“有烈度低的。”
对方的眉头不是那么明显地蹙了一下,随即缓声回绝。
“不了,”他说,“我还没有完全痊愈。”
莱汀倒酒的手顿了顿,但终究还是倒了半杯给自己,“暮海落日”淌入杯底,如同流淌的落日,又像烧得发红的黄金。
“我以为你会再晚点来,”喝过一口后他说,“临近假期……或者干脆到下个学期甚至下个学年,总之是临近复学的时候。”
毕竟没人会真的不在乎那些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
“只是有些事不能等,”对方似乎有了种超出己身年龄的平静,“申请书跟委托书和材料之前一起送到了你家名下的那家书店里,如果当时就交上去了的话……”
“嗯,”莱汀摇了摇手里的杯子,耸了下肩膀,“院方的批复三天前就下来了。”
对方没问院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莱汀也知道他不用问,作为在某种程度上依附着达伊洛生存的埃尔维斯家族的一员,莱汀·埃尔维斯是学院里为数不多的非世家出身、但知晓依达法拉家族存在及其与执掌学院的达伊洛家族确切关系的学生之一。
“总之,我不必担心青院次位无人了,”他摩挲着空杯叹了口气,在对方的目光下暂时放弃了再开一瓶的想法,“就看你什么时候休养好了,任命文件我一会儿就给你,拿着那个可以直接搬进这座塔里。”
对方又皱了皱眉头。
“你应该还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吧?”
“没有,”莱汀多少好笑地望了他一眼,“你人不在学院,而且怎么看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回来,这几天大家需要评定的忙着评定,不需要评定的忙着观礼,不会有人太在意这件事情,不如等下个学期开始,或者干脆等你确定回来之后再说。”
“那就好,”杰纳看上去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多少诚恳地道:“我希望暂时隐瞒这件事情,我会参与今年秋天的三阶评定——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在这次春季评定的名单上的——二阶评定预计明年的这个时候参与,如果你急着离校的话,隐瞒到三阶评定后就行。”
这句话信息量颇大,莱汀一时间竟有点不知道从何问起,最后还是捡着最重要的那点,多少犹豫:
“……你要参加明年的二阶评定?”
一般来说,按绝大部分的魔法师会选择的随升随评来说,很少有人会连着进行阶级评定,除非是实力已经达到,赶着进行二阶或者一阶的评定,才会紧着在对应的评定时间到来前抓紧将之前的评定完成——无需前置的评定最高就是三阶,之后无论是二阶还是一阶,想要进行评定都需要在事前完成前一阶的评定。
杰纳认真地点了点头:“只有三阶就出任监督生已经不是很能说过去了,如果是四阶,那大概只会引来质疑。”
……你仿佛是在嘲讽我,昨天刚通过二阶评定的青院主位闻言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当然他知道自己是公认的情况特殊而对方未必,也知道对方完全没领会到他那个问题的真实意义。
“我是说,你有信心能在明年的这时候通过二阶评定吗?又或者你已经有了二阶的水平?”他半是笑半是叹地讲明。
对方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莱汀心里突生不妙预感,不等他问话,就见对面人手臂前探,在虚空里轻轻抹平,一道炫目的流火从他指尖划过的地方迸出,凝成一团看不太清楚具体的形迹,半是翻滚半是奔跑地跃出一段距离,旋即如鸟般展翅扑翼冲向半空,在椭圆大厅的高处破碎成一团炫目的烟火。
“还不是太稳定,实际运用上也还有欠缺,”杰纳安静地望着那只“鸟”消失的地方:“但足够应付评定。”
莱汀在最初的惊愕后面色沉凝。
他无比确认那是货真价实的凝形——一个魔法师已有二阶水准的证明,凝形的出现意味着魔法师对魔力的掌控再度升级,从单纯的不再需要咒文驱策变成了环境已会在某种情况下凭其意志呼应,但同时他也确认对方在出事之前绝对达不到这个水平,作为享誉学院的纯粹医者,即使对方并不会留宿学院,课上课后也少不了需要他出手的情形,如果说他之前就有三阶水准,莱汀不是那么确信但也不会心生质疑,但突然说他已有二阶,任是谁来都会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
他今年应该只有十四岁,莱汀早已知悉。
他突兀地想起那些原本没有在意的风言风语,那些可称恶劣的、带着些轻挑意味的低俗笑话,当下竟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了,如果不问,没人能确定这种突兀增长的力量有没有额外的隐患,如果问了,很难保证这不是又一次的残酷伤害。
杰纳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稍稍弯了下唇角说:
“这确实不是我原本的力量。”
对面人为他的坦然愣住,旋即显出些轻微的无措。
“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也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杰纳继续半真半假地说着,“我在事情结束后几天才醒过来,只知道自己应该是经历了一场仪式。”
当然,真要论起来这也不算撒谎,黑噬的仪式是仪式,但德兰之王对他所为,在实质上也是一种仪式,并且是一样的粗暴,一样的无防备和不计后果的。
“仪式……”青院的主位监督生不那么确定地小声重复,数秒后突兀顿住,猛地抬头看向他:“你魔光的颜色?!我记得以前并不是……”
杰纳点了点头,在指尖搓出一缕细弱的火苗,已不复以往纯粹的白色,而是染上了灿烂而明丽的淡金色泽。
莱汀动了动嘴唇,很久很久后才逸出一声叹息:
“……所以你才要转到青院来。”
因为已经无法再作为医者。
杰纳按灭了那缕跃动的流火,转而挂上一个礼节性的浅淡的笑容:
“这应该是青院会喜欢的课题吧,”他在轻松和平静的表象下刻意揉入了一点隐含的嘲意,“被人为诱导的魔力畸变……或者别的。”
莱汀知道他说的“别的”是哪个“别的”。
沉默片刻后他烦躁地揉了下头发,刚梳顺没多久都黯色金发顿时又凌乱到像是个塌了一半的鸟窝,他没去抬头看杰纳的眼睛,而是盯着自己交握的手低声说:
“到时候如果……如果有人以对这个感兴趣为由提出想研究,可以提前告诉我,”他犹豫了一下,想起对方主动提交的转院申请,包括主动提及这力量不属于己身的事实,又一时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想要利用这一点来拓展人脉或做点什么,只得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
“……至少不会允许他们做的太过分。”
因为他没抬头,所以没看见对面杰纳的神情有一瞬有微妙的想笑,但最终他只是同样低下头来,轻声答了一句“好”。
片刻的静默里大厅寂静无声,只有钟摆移动与钟表秒针抬起又落下的声音,仍按恒定的间隔不断重复着,仿佛一首永远都不会唱完的歌。
又过了一会儿莱汀才像是想起了对方今日的来意,伸手从制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绒面盒子,沿两人之间的案几滑给对方。
“你定的东西。”他说。
杰纳在小盒子即将滑出桌沿滚落于地时轻巧接住,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卷已经卷好的、约有拇指粗细的红色丝带,他捻起丝带的一端并将其展开,并不意外地发现它有着不符合自身厚度和宽度的轻软,似乎并不是用普通的丝织物裁成,丝带在无光的阴翳下呈现出一种如酒液般醇厚而深暗的红,但挪移到透窗洒落的阳光下后,却转而呈现出一种泛光的、艳丽的火焰红色。
莱汀望着对方仔细端详那条丝带,织物轻软依附在苍白的腕上仿佛一条慵懒缠绕的血色的蛇。
“丝带本身按你的要求,用你送来的梦蚕丝和魇蚕丝织成,织作人是我的一个堂妹,中间没有经过第三人的手,”他说着耸了下肩,“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告诉她是试验用的经过特殊处理的普通丝线,而上面的颜色,也是按照你委托书上写的步骤,用你送来的东西做成的——”
他摸出另一个通体漆黑的小罐,拔开盖子后里面是半罐半凝固血液样的膏体。
“莱欧诺的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