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九十一章:林域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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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堇青色瞳中的空茫转瞬即逝。
    轻微的颠簸里洛欧斐偏头望向窗外,隔过遮掩完全的白色纱帘可窥幽蓝色的天光,已是黎明将近时。
    他伸出两指在鼻梁上捏了捏,将神智间的一丝迟滞尽数驱走,垂眼时便见光线昏暗的马车内两个女孩俱裹着毯子一人一边睡得很熟。凯瑟琳与自己在同边,仍旧是没什么睡相可言的模样,肩膀脖子拧成一个看起来就不太舒服的角度,鬈发也乱糟糟地缠在颊边领口,他无言地将早被挤到一边去的靠枕往女孩的脑袋下面垫了垫,以免她睡醒后脖子痛,然后才望向对面——楠焱祭躺在对面的座椅上一样睡得很沉,相比凯瑟琳的不堪入目,她规整到几乎像是不曾睡下,昏晦间侧脸的角度似乎都跟前夜躺下时等同。
    他收回目光,又放任自己放空了片刻,等神智知觉都能完全跟上之后,他伸手取过桌上的茶盏倒了半盏半温不温的水喝干了,静下心来感受自己的魔力如同紧密的齿轮随着呼吸逐渐接驳运转起来,毫无滞涩。
    他极少会有这种一觉醒来不知所处的情况,暂且不论灵魂,单就一阶的力量都足够保证他在面对绝大多数幻境假象中仍能保持明晰的自我,更不必说这样细碎零散的梦境了。但或许是因为领土将近,许多向来可控的方面都已动摇起来,聚集己身常人难见的息已以急切的姿态顺着魔法场蔓延出去,遥遥伸向西方的故土,而随着距离渐近,他也能隐约感知到前方有无数密密麻麻延伸开来的根须正繁盛地生长着,正在那道不可逾越的河川后翘首以盼着,想要将领主重新接回那个庞大而繁杂的系统。
    究其原因,大概还是他不够成熟,才致无论自身血缘亦或领土本身都急切地彼此呼应着想要相溶一处。因为身份特殊,他自出生后就基本没有怎么离开过领土,尽管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开始承担起家族职责,外出的次数到如今也不过一手之数,二十二岁的年纪即使在人类之中都实打实地够称一句年轻了,更遑论原本最不缺少时间的他们了。
    只是大概有许多人不想看到他彻底成熟,渐明的幽蓝色天光中他轻轻阖了阖双目,映来的纯粹的蓝只栖息于素白长睫间的弧度。
    
    正如预估的那样,五天前的夜里他们离开达坦纳的王城,经荆棘地入境洛格莱特并进入托夫里斯,只用五个昼夜后便从最接近西恩特的出口处脱出,那里距离西恩特的真正边境,也只有不到半宿的路程了。
    前四夜他们都宿在托夫里斯内的旅店中,托夫里斯是建立在另一空间维度上的界路,原本只是初代的第七时之世家特维希尔家族为方便战时行军在稳定的空间裂隙上拓展而成的捷径,因与外界不重叠,能够无视地形与一切不可控的阻碍成为一条笔直的路径,是外界策马所远远赶不上的速度。特维希尔一族在数千年间对托夫里斯进行了细致的开发和巩固,令许多零散细碎的裂隙稳固到足够结成切实的路径,并将其中相当一部分开放以供使用,常有人经的路径便渐生了摊店街镇,做着与过路旅人往来的营生。
    虽然并未真正意义上地打上照面,但一路西行,就连巴洛森都多少感受到了暗处的关注,大概那些人也听闻过有关达伊洛一族魔法场范围的传闻,一直都极小心地远远缀着,隔开一段距离也难说是主动退开还是内部接头换班,但基本可以说是从第三个白天开始,就一直被人关注着。
    具体是为的什么,暂时并不好说,退一步讲世家的动向永远都会受到关注,就算是哪族里有个小孩玩心大起偷牵一头独角兽到领地外的街镇逛吃一下午,都会被有心者探讨上半日,更不要说以达伊洛这样稀少的人数,族长的身份想藏都藏不住;但若是进一步讲,末宴的三日后,达坦纳对信息流散的扼制,已经可以说是做到极限了,身为凶兽的月鹫被杀也好,楠焱一族的继承人现身外部的消息也好,都再没什么理由瞒得住了。
    无论他们所图的是哪一点,都无疑是个难以拿捏的不稳定因素,越靠近西恩特,距离之前发生摩擦的南方诸国也就越近,黑噬走动的痕迹已被风之世家查证,尽管那边管控的假象仍旧维持着,也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个闲的发慌的执行者甚至是干部临时起意北上一探。
    与黑噬极力避免同世家在正面战场上对抗相反,世家会极力避免与黑噬不期而遇短兵相接,黑噬的隐蔽性与渗透性往往是难以想象的,观览千年记叙,不乏酒会上相谈甚欢者在散场时无知无觉地在背后插上一刀的案例。
    第五夜他们没有再住旅店,而是选择彻夜奔向西恩特,独角兽的体质和速度要比寻常马匹强上数倍,世家所饲喂的更是其间佼佼,如果计算无误中间也不再有什么差池的话,他们黎明时分便可跨越河川进入西恩特的领土,最多午间可抵作为学院主建筑的浮空阵中。
    西恩特,随血缘承袭来的领土,与楠焱所在的极东一道,是这世上与领主关系最密切的两片土地之一。如果说楠焱与极东的联系是建立在“契”上的,通过无数古老的魔法、秘术、依凭和媒介有如穿针引线般将领主与领土紧密地缝合到一处,达伊洛与西恩特的联系就是建立在“权”上的,那是随着血,随着已然消亡的姓氏继承得来的东西,领主对领土的感知与控制,就像一个人感知和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自如。极东排外,从一开始就警惕着防御不容进犯,西恩特开放,却会在发作时更不给居心叵测者留半分活路。
    隔过纱帘车窗外天色有如暗蓝色墨滴入水,渐渐稀释成泛灰的不那么明亮的白,马车在无尽的绿野间飞驰,趋近林区,原本三五聚堆的树木渐渐连成片,连成暗色的难以透光的线,偶有小小的市镇在余光间闪逝,却永远都稀稀落落,难成气候。
    西恩特的繁荣或过往遗痕都被锁在林中,从始至终,不泄半分风讯恩荣。
    
    延展开去的魔法场边际感知到了丰沛的水元素,被牵引着急切地奔向河川所在之处,年轻的院长垂下眼眸,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来。
    马车渐缓,终了时完全停住。
    环绕在西恩特外的是一道环状的河川,既无起始亦无终焉,所有汇入西恩特的水系要么在河川之前转入地下深处,要么汇入当中,却是毫不相融界限分明的两层,仍旧各走各路。那河是王朝时期的第二任的王斩断密林王庭与外界牵系时遗留的印痕,是已不存世的王城存续至今的护城河,是最后一道大门,也是无声但毫无商议余地的警戒线。
    河川之内即为西恩特,为星空学院的所在地,是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的领土。
    马车停住的下一瞬,左侧的车窗便极轻地响了两下,洛欧斐在不惊醒凯瑟琳的情况下起身,将遮掩天光的纱帘拉开后,有个年轻的女人正与他们所乘的马车一道,在河川上的一座白色宽桥上稳稳地立着。
    那是个见之惊艳、任谁都要称赞容貌的女人,粗略一眼很难看出年纪,因为她从头到脚都寻不出半分有衰老意味的痕迹,但只是站在那儿不需行动言语也看得出她绝非什么活泛稚嫩的少女,经岁的安稳间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认真的肆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并因此展现出世间难寻的风情。
    洛欧斐的目光与她相触,湛蓝色望向堇青色,有如无波的旷阔的湖隔过岁月和空间望向无澜也无底的深潭,洛欧斐微微颔首,嘴唇翕动,车内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话语已经准确地递到了车外女人的耳边。
    “谁来都不用留情,若瑞斯。”
    女人的面上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像是久行于冰天雪地里为一朵偶然窥见的正盛的花惊艳之后,抬眼看到漫山花海的惊觉与震撼,只一个轻微的表情,足以撼动感官。
    “遵命。”她轻声道。
    纱帘堆叠,车窗后的院长已经坐回原处,片刻后独角兽再度大步奔跑起来,带起的风掀动她柔软的淡蓝长裙裙摆,如细弱的花在晨露与雾间等待初绽。
    她立在桥上面向东方,面向延伸开去的绿野,面向西恩特之外。
    
    楠焱祭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可随林隙淌落下来的晨间,迷蒙里睁眼,恍惚记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满载草木气息的梦,记不得过往容形,独那泛凉清透的绿意久萦不散,几次呼吸后她意识到那并不是梦,或者说,因有所察,才做了那样的梦。
    她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一方温热湿润的白帕适时递到了眼前来,她视线有点模糊,只看见不甚清晰的纯素的白,就乖顺地道了谢,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遍。
    这样随意打发确实不能怨她,生养在重阙禁庭中的楠焱大小姐,自来衣食住行从不需自己经手,就是在达坦纳时的赛瑟丽茨宫或者王城客庭里,也都有侍女在旁随侍着,旅店里住下的几夜就连凯瑟琳细看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潦草,她宽慰祭说等回了西恩特会有侍女帮忙打理的,只是在一族之长出行时确实不好带出来。
    祭那时没答话,用梳子又拢了几遍披散了好些天的头发,她既要来西恩特,就必定不是来干耗着的,不论有没有切实作用都要在学院中就读,她暂且不认为会有哪个学生带着侍仆来进修,自己这头之前都没怎么在意过的头发,连带着楠焱的规矩,此时已成了见之心烦的麻烦。
    帕子里的温热散尽,转眼看见凯瑟琳在对面仍旧美梦正酣,院长阁下坐在她旁边,手里有一沓不知是零散书页还是信件的字纸,未束的白发攀附在衬衫各处,多少厚重的长风衣搭在一边。
    像是觉察到她看了过来,洛欧斐从那些细密的字迹里抬起头来,平静地注视着她,祭稍稍错开目光,瞥见窗外不曾中断的绿意,她挪过去将纱帘掀开一角,得见无边无际的模糊的绿影。
    “这里是……”她一时间怔愣。
    “西恩特,”那人轻声回答道,“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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