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坦纳雨季初始时往往还不致全天阴雨，天气不错的时候晨间还能有点日光显露，只待入暮风起，再到夜间下起雨来，又总会在黎明之前息止。
    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玻璃凉亭里——说是玻璃凉亭，在雪季应该是个相当精致小巧的温室，或许是因为时近夏初，温室四壁的活动窗板被拆卸了大半，剩下的几扇也大敞着。晨风裹挟着昨夜的湿润贯入其中，令男孩稍稍瑟缩了一下，他心知不妙，不由得抬头去看坐在廊下的父亲。
    温室有一面与宅邸的后廊相连，有人坐在廊下的黑天鹅绒高背椅中，那中年人留着暗褐色的头发，被缀了宝石的缎带拢在脑后，右手正拄着一支森白色的手杖，碧玉被切磨成几可透光的薄片，自手杖底部至顶部一路拼接成攀援的藤蔓图样，此刻他那被丝绸手套包裹住的手指正颇有些不耐烦地一下一下点在手杖鸟喙状的顶部。
    他似是觉察到了温室里小男孩的目光，一抬眼正好将那孩子眼里的怯弱和回避看在眼中，他不由得眉头一皱，那男孩立即掩饰般地吸了吸鼻子，仍旧呆呆地捧着那粒分得的种子。
    说是种子，但一眼望去却有着几乎如同宝石样的光泽，那种子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泛着美丽的天青色。
    “还不开始吗？”中年人沉声道。
    男孩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用左手覆上了掌心放着种子的右手，深吸了一大口气，开始低声地念咒语。
    他声音不高，但算不得含混，中年人凝神听了一两句稍微点了点头，终归还是有些进步的，只是等到他第三遍咒语念完掌心却仍旧不见动静的时候，那人的眉毛便又高高地扬了起来。
    男孩似乎即使不看也猜得到父亲的表情，当下便把手攥得更紧了些，用比之前稍快的速度再度念了两遍咒语，感受到掌心内细微的触感变化后才如释重负般地撤开了盖在上面的左手，只见有一株纤细翠绿的幼苗自他右手掌心中的种子里钻出，以得以目视的速度窜到了一掌高，伸出三片叶子后，重归沉寂再不响动。
    他捧着小小的幼苗，小心翼翼地去看廊下坐着的父亲的脸色，只见父亲的眉头仍旧拧着，但脸色终归不像之前的几次那样山雨欲来，用空出来的左手示意了一下，廊下站着的男仆便快步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幼苗离开了温室。
    男孩长出了一口气，然而还不等他对父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便听到清脆的嗒嗒响声，一个一身墨绿色裙装肤色白皙的少女从廊下走来，到他面前的桌子旁站定，伸手在桌上的玻璃罐里随意抓了一把，便掏出三粒细长的暗绿色种子来，随手将种子甩到一边的花池内，不过两次呼吸的功夫，种子便长成了一片颇为茂盛的幼苗。
    “这有什么难的？”她抬起下巴轻蔑地扫了弟弟一眼，她不过十三四岁，一头银色的长发被高高盘起，珍珠百合的发卡别在脑后，显得她脖颈修长，如姿态娇美的天鹅，她全不关心弟弟的反应，趾高气扬地回到了父亲身边。
    尤尔赞许地望了长女一眼，再转向儿子的时候面色不由得阴沉了许多，男孩的双手绞在一起，看上去窘迫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年纪还小，还没经历过正式的阶级评定，但他也清楚能在四阶站稳脚步就已是不易，反观姐姐拉莱娜，不过年长他三岁，却早在去年就在杜德丝家族主持的阶级评定中就正式通过了三阶评定，就他所知，连父亲小时候都没有那样的成绩。
    尤尔至今仍是二阶，一阶有望这类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年，但终究是差着那么一点。好在跟他竞争下任家主之位的叔祖父多伦也是二阶，这样的情况下，能否获得家族内部的支持，很多时候就要看子女们的表现了。
    多伦共有四个孩子，除开早亡的小女儿跟仍是四阶的小儿子，均已成婚的长子长女都是二阶；他共有三个孩子，长女拉莱娜倒是当得起一句天赋出众，如果能保持这个势头，三十岁之前到一阶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长子勒恩……他望了一眼庭中的男孩，叹了口气。
    在他的规划中，直到下一任当主出生之前，家业都是要留给儿子的，因为拉莱娜的天赋和美貌早早就在贵族们之中出了名，不光是一众伯爵家们的旁支动了求娶的心思，就连长子适龄的星原伯爵跟月溪伯爵也旁敲侧击地打问过几次。始终没能定下来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戴恩家那个吝啬的老混账正等着他主动提起好压价，而伊尔若家族的父子则多少有些一头热，据说那位年轻的勋爵更钟情灰塞的当主巴特蕾娅。
    如果放在两年前他可能会忍下这个暗亏，多到星原那边走动一下，但今时不同往日，拉莱娜已经通过三阶评定，而夜森伯爵的位置更是有望易主——虽说由于噬生蔓的缘故无法令真正的当主人选变更，但只是为议会所承认的头衔，是绝对会跟着那女人的倒台而变动的。
    是以他只是耐心地等着，若是他能成为夜森伯爵，拉莱娜的身份就会跟着高涨，从伯爵的侄女直接变为伯爵家天赋优异的长女，到了那个时候，别家再想挑拣磨蹭，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这一切化为现实的前提是他真的能当上夜森伯爵，能在族人们间战胜多伦那个阴险的老鬼，他很想跟族人们宣布此次事成全靠他牵线，但多伦却在重要的执行上让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掺了一脚，这种情况下公布消息非但不能给自己拉来支持，还极易走漏风声，因此他只好忍了。
    他不是没想过被那位先知知晓的可能性，但这一路走来，从他偶然撞破那些人的踪迹开始，到每一次不留痕迹的交涉，再到此次雨雾节计划的制定跟执行，都顺利到全然没有人阻挠干涉，想来那位先知是不屑于探看他们这些贵族旁支的往来和决定的，如果她或者杜德丝知道他们竟和那些人有所牵扯，夺爵都是轻的，只怕整个特兰奇家族都要不复存在了。
    因此现在所有问题的关键依旧集中在他的长子勒恩身上，如果勒恩二阶有望，那么他就相当于是跟多伦战平了，再加上拉莱娜未来的伯爵夫人身份，夜森伯爵的位置便也就十拿九稳了。
    想到这里他再度长叹了口气，向着庭中呆立的儿子招了招手，男孩稍稍迟疑了一下，小步小步地蹭了过来，而拉莱娜似是看不下去了一般，哼了一声后就转身走了。
    “……父亲。”勒恩小声唤道。
    尤尔捏了捏儿子的肩膀，颇为语重心长地道。
    “勒恩，我们特兰奇家族作为达坦纳的伯爵已有七千多年，噬生蔓也随着我们的血液传承了七千多年，对生命掌控的天赋，早就渗进我们的灵魂和血肉中，父亲不会要求你像伊格特兰德家族的人一样——”
    话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一声嗤笑。
    尤尔颇为不悦地跟儿子一起回头看去，隔过敞开大门的门厅内，神情倨傲的银发贵妇怀里正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婴儿，听到尤尔拿自家跟森之世家做比，不由地嗤笑了一声。
    尤尔当即决定无视她，只握住儿子的肩膀继续说道。
    “——父亲不会要求你像是伊格特兰德家族的人一样，但你也要时刻记住，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的血液和力量，跟其他家族都是不一样的……我们的血统，就算是跟我们一样延续至今的怀尔曼家族，都是比不上的。”他顿了顿，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你听懂了吗？”
    勒恩多少吃痛，小脸上的雀斑都几乎攒到了一处，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尤尔松了手，勒恩磕磕绊绊地跟父亲道别，穿过门厅想要回自己的房间去，却被贵妇伸手拦下，勒恩抬起头来望向她，神情几乎是有些委屈的。
    “别听他的，”女人声音不大却传的挺远，她瞟一眼廊下起身的尤尔，再度嗤笑一声，“只有傻子才会拿自己跟世家做比，你只要尽力就好。”
    勒恩眨了眨眼睛，像是听懂了，旋即提高了嗓门，声音清脆地应道。
    “知道了，母亲。”
    “嗯，回去吧。”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勒恩见父亲正往这边来，不等他走近，便飞一般地跑了。
    “……瑞娜。”他沉声唤她。
    特兰奇夫人并没有立时回应丈夫，而是将熟睡的小儿子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保姆，又顺手接了女仆递来的刚倒好的温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之后才抬眼望向仍立在那里的尤尔，只挑一挑眉。
    “老爷有什么要指教的？”
    尤尔一噎，但望见妻子美艳傲然的面庞也只好强行忍下，沉声道。
    “让孩子认清自己的实力确实是必要的，但你也不用——”
    “我还当有什么，”瑞娜轻蔑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原来是老爷不肯承认差距，行。”女仆自她手中接下茶杯，她便不紧不慢地坐到壁炉边的高背椅里，摆弄了一下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看上去有些陈旧的戒指，再度抬眼看向尤尔，“那我们不比世家，只比比半血就好了。”
    尤尔的面皮抽了抽，像是猜到她要说谁。
    “巴特蕾娅通过三阶评定的时候刚满十二岁，老爷觉得勒恩能做到么？”
    “……不能。”尤尔的面皮抽了抽，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照实做了回答。
    “好，勒恩这方面确实差了点，那莱娜呢？她做到了么？”瑞娜冷笑一声。
    “……没有。”尤尔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答案。
    “那还比什么？”瑞娜的拔高了声音，“尤尔·特兰奇我告诉你，莱娜一阶有望是因为她身上流着道尔家的血！不是特兰奇家的！你们家的天赋能遗传几代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如果还打着拿莱娜去攀高枝好稳你自己的位置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道尔家绝不会放过你！”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装了点心的盘子甩到了地上，踩着一地碎片残渣昂首阔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