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四十九章:问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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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绕到了四柱床的另一边,蕾丽雅抱膝坐在当中,通身一件朴素到没有任何纹绣花边的黑色长裙,黑发也无发髻盘折,只柔软地沿着肩背处倾泻下来,她仿佛没有丝毫嫌恶这里的陈旧和粗陋,仍旧如往常睡前独自静思片刻,看不出任何有外人到来企图施暴的痕迹。
    黎夜听得女祭司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房间周遭四处扫视了一圈,最后从飘窗上拽下来了两个破旧到露着棉芯的靠枕丢在落满灰土的地板上,黎夜示意无需之后,她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坐在床上的蕾丽雅稍稍偏了偏脑袋,垂首望了一眼在床下坐下的琳。
    琳掏出一张羊皮纸来,指尖点在开头处,魔光在上面以恰到好处的强度烧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蕾丽雅·艾贝丝·特兰奇,”琳轻声唤出女爵的全名,“遵照达坦纳的律令,现由我代表议会与达坦纳来询问你几个问题,当然,你可以选择沉默。”
    蕾丽雅侧着脸看她,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是否有人指使或者教唆你,令你谋害摩德罗尔的皇储,承宁公主陈韶?”
    随着她的询问,指尖横抹而过,一行字迹随之浮出。
    蕾丽雅微微垂着眼睛,长睫在火光掩映下显得暗沉沉的,如乌鸦垂翼。
    琳停了停,那一点痕迹便在羊皮纸上自动跳开一段距离,浮现在更下面的地方。
    “是否有其他人知情或是协助你谋害摩德罗尔的皇储,承宁公主陈韶?”
    满室寂静,只有三人安静的呼吸。
    那一点魔光再度跳开一段,琳又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要谋害摩德罗尔的皇储,承宁公主陈韶?”
    蕾丽雅稍稍支起身子,长裙随她的动作贴紧身体,显出裙裾下纤细可怖的形状来。
    “为什么?”少女声音仍旧轻柔平静,“你们不是该知道吗?”
    琳定定地望着她,但她又重新低下头去把玩自己没有丝毫装饰的裙边,再不理睬。
    琳又陆续地问了几个问题,包括她从何处得来兽王之血,从何处得来凶兽的消息,还有在什么时间接触过陈韶或者她身边的什么人,以及是什么时候怎样将兽血混进了陈韶的胭脂里。
    但蕾丽雅没有再做回答。
    琳瞟了一眼手里的羊皮纸,密密麻麻字迹不少,但多是提出的问题,蕾丽雅的回答只有那一句。
    她只是叹息。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着,“假若摩德罗尔皇储身死,你或者特兰奇家族能得到什么益处?”
    蕾丽雅仍旧垂着头。
    琳仰起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黎夜,他虽然皱着眉头,但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女爵的反应在他看来着实是太奇怪了,就算一味强调自己无罪和试图辩解有失她的身份,但她至少应该表示一下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不论她是不是真的做过。
    但她没有。
    她仿佛从一开始便没有试图为自己辩护的意思,仿佛一开始就决定要认下所有的罪行。
    琳已经站起身来,羊皮纸被一条黑色绸带绑好后重新收起,她望着仍旧缩在床上的蕾丽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便向着房间的门口去了。
    “……成功了会得到一切,”少女突然开口,声音轻如风中飘絮,黎夜眉头皱的更深,走到房门处的琳静静地停下了脚步。
    “失败了,就连骨灰都不会留下寸许。”她抬起脸来望着尚未离开床边的黎夜,绽出一个有几分诡异的笑来。
    “这一点,黎先生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她声音很轻。
    黎夜心下一震,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他来到达坦纳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女爵的神情看起来并非只是随口提及。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琳面向房门,声音平静,“蕾丽雅女爵大人?”
    蕾丽雅重新蜷缩回去,两条细瘦的臂膀抱住膝头,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片刻后,房间另一边传来了房门开启的声音。
    黎夜死死盯着少女娇小的身形,这是一件之前不曾设想,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查证的事情。
    “顶端之处是什么?”他突兀地开口问及,但声音压的异常的低。
    女爵抬起头来看着他,神情仍旧从容平静。
    这是一句没有确切答案的话,没有规定的哪一处的顶端,存在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虚无。”女爵轻声回答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可能的情绪。
    顶端之处,便是虚无。
    黎夜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但仍是不受控地退了两步,他猛地转过身去追已经离开房间的琳,从头至尾没有再回顾那个蜷缩在床上的少女哪怕一眼。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在荒原上她觉察到了某种不应存在的巧合却仍旧顺应,为什么她面临着这样将致她万劫不复的指控,却不愿辩解仍旧平静。
    这件事,很难说是让事情变得更简单,或是更复杂了。
    他跟琳一起离开了布蕾特宫。
    
    王城的偏僻区域内少有灯火,唯有琳手中提着的那一盏,不算明亮,却极坚定。黎夜心知那不是普通的烛火,而是由魔力引燃的一道灵炎,只要施术者令其长燃,并且魔力撑得住,灵炎便永不熄灭。他在心里计算着从宴厅所在的瑟戈伯特宫到布蕾特宫的距离,再加上方才的问询,从始至终这盏灯里的火光都不曾动摇更不曾熄灭过,这样长的时间里要维持绝对的恒定,三阶是万万做不到的。
    先知城的祭司中确实会有相当数量的魔法师,但绝大多数都难上台面,因为他们出身的贵族家庭需要有实力的魔法师来撑起门面,就算是继承顺序较后的女孩儿,也一般早早就被同级甚至更高级的贵族看中定下婚约,绝难进到先知城里。
    “……琳小姐做祭司已经有多久了?”稍微迟疑了一下,他终是这样问道。
    “嗯?”琳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了,可以说我做祭司的时间要远远长过不做祭司的时间了吧。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黎夜声音很轻,“毕竟七伯爵之中,也少有人的魔力水准能与您比及。”
    琳笑了笑,并未对这种似是而非的吹捧做出什么回应。
    “那您是为什么想要去做祭司呢?”他问着。
    “哎,好多时候好多事,都是没有为什么的,”琳笑着回答,“父母安排,我没反对,就来做了。”
    ……是被亲长当做表忠心的牺牲品送进先知城的吗?黎夜一时有些拿不准,琳的话里似乎是这个意思,但又听不出倦怠和憎意。不过想想也是,这样轻的年纪就生活在先知城里,还被先知看重带在身边,七位伯爵也要以礼相待,自然没必要生出什么怨怼,就是不知道她家中亲长在得知她现下高度后,是否心生悔意。
    “那……您之后有再和家人见过面吗?既然您已经是得到允许便能够离开先知城的层级。”
    “……”琳稍稍顿了顿,面上笑意似乎敛去些许。
    “没有。”她说。
    成为祭司后确实很难再与家人见面,大部分祭司可能终其一生也熬不到能被准许暂离的等级,但琳明显已经达到了,就算今年是她第一次随先知外出,雨雾节时也当能见到她的亲长,再者就是亲长的爵位实在太低,甚至有可能并非是世袭,她不会离开那些大人物太久,自然也就没有机会相遇。
    “黎先生,”她稍稍叹了口气,似是猜到他所想,“并不是每个孩子的到来,都会得父母欢心。”
    黎夜怔了怔。
    “如果是那样,能离开生来所处的环境,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她话音很轻。
    黎夜一时沉默。
    “……是啊。”他最终这样说。
    又是漫长的寂静,似乎两人分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再没有旁的提及。
    直至面前灯火渐明,黎夜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走出了王城的偏角,已经接近了城中的湖域,到了这里无论是距离瑟戈伯特宫还是距离众家所居的客庭,都没有那么远了。
    “琳小姐要回瑟戈伯特宫的宴厅吗?”黎夜礼节性地问了一句,“宴会应该还没有结束。”
    琳的眉头很明显的皱了皱。
    “算了,”她叹道,“还是不回去了,反正亚伯在那儿,少我一个没什么关系——我得去一趟暮宫,”她扬了扬手里成卷的羊皮纸,又指一指一旁一条向着湖域之后的暗色蜿蜒过去的小径,“夜森伯爵的供词——虽然她没供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得交到那去,总要给先知大人过目的。”
    黎夜的心里稍稍动了一下,旋即向着琳指的方向看了看,湖区的背后是一片看不出细节的昏晦,完全不见丝毫灯火痕迹。
    “……似乎很是偏远啊,”他眉头蹙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我送您过去。”
    “承宁公主殿下不要紧么?”琳稍有讶然。
    “我出来时殿下才用过药,想来还在睡,”黎夜呼出一口气,“若是这夜睡好了,想来明天就没什么大碍了。”
    琳笑了笑,没有再推辞。
    他此前确实没有听说过暮宫这么个地方,但达坦纳的王城何其之大,与其他城池相比,王城的最内重可谓是占地最大的,围绕着王城一圈的内城人口数是与其他城市相较最少的,大多建筑都是各地甚至各国贵族因各种活动前来王城时用以歇脚的别邸,究其原因,达坦纳或者说杜德丝从来不似东方三世家中的另外两家那样固守不出,无论周边国家如何割据更迭,达坦纳总是愿意与之建立联系的,虽然从不站队结盟,但也极少与任何国家结仇,这样几个千年,也可称是长袖善舞了。
    自然长袖善舞是要资本的,若无亡灵世家坐镇,别国怎会不动半点轻视侵犯之心?若无千年传承不绝,其他国家又怎会允许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自顾中立独善其身?
    每年往来王城的别国王公不知凡几,甚至世家的往来拜访都是定矩,为此王城的翻修与新建都算得上勤快,据说千年前王城内的主居地还是距布蕾特宫不远的西边,眼下已经挪到了瑟戈伯特宫周遭的南面了。
    他们行过湖畔,行过一座在黎夜看来有些怪异的白石水榭,沿着小径继续向前,转过湖区山林,前方不远处忽地浮出一盏灯火,呈现出与火焰不同的冷炽白色。
    “那是?”黎夜的稍有疑惑地出声问道。
    “先知大人何其强大,就算只是无意识的情况下,她的领域也常常会顺着她的气息自行构建起来,”琳笑一笑道,“在先知城的时候还好些,毕竟城中的环境是刻意设计过的,但离开先知城后,先知大人的领域就极容易将人诱向迷失之地,所以才设置了那个东西。”
    “……是什么?”
    “灵灯。”琳轻声答道,“它将标注不被引诱的、唯一的安全路径,只要沿着灵灯的指示走下去,我们就可以见到先知大人了。”她又笑了一下,稍稍拉长了声音,“但是——能从领域边角里找到第一盏用作指示的灵灯,就是只有我们祭司才有的本领了。”
    “真不愧是达坦纳的先知……”黎夜表示惊叹,同时也不由得确定了见到灵灯即意味着踏足先知的领域,而在领域正中的,想必就是先知本人了。
    她竟一直居于这样的偏僻之地么?黎夜跟着琳向前,眼见距离第一盏灵灯越来越近,不远处的树木枝叶间,第二盏灵灯随之亮起。
    如此往复着,每走到一盏灵灯近处,下一盏灵灯便会在接下来要往的方向亮起,不过一刻钟,他们便看见了暮宫的剪影。
    这只是领域的“溢出”部分么?黎夜暗自心惊,无论前人怎样描述,终究是要实际见过才能深刻理解其广度,若她愿尽全力,她的领域是否甚至足够覆盖达坦纳全境?
    琳并不知晓黎夜此时心中波澜,她熟门熟路地熄去了手中灯盏,迈上灯火映亮的暗色长阶,黎夜未及询问,但终是不受控地跟了过去。
    大门并未完全敞开,但并未有人在侧驻守,琳也不曾通传或者招呼什么,直接从中钻了进去。
    庭中有燃灯火,但非是中规中矩地燃在壁上的灯座上,庭中树木枝叶间与桌案之上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灯盏,映得一片朦胧柔和的暖光。庭中并无祭司往来穿梭,黎夜一时拿不准是时间太晚还是太早。
    他们只转过了一道走廊就看到了人——灯辉下祭司的白衣着实太过显眼,那人听见了有人来的响动便回过身来,黎夜认出那是亚伯,正是与琳一道的,另一名在此次雨雾节庆期间随先知来到外界的掌事祭司。
    琳朝着他走了过去,却终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停下脚步原地站定,旋即她提起祭司的白裙,行了一个端正的屈膝礼。
    黎夜只觉浑身血液都冲向了脑海,他忽地意识到亚伯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华服以黑纱覆面,因此他未能立时看见的人。

    作者闲话:

    新年快乐吖,从今天起连更到六号
    希望2021一切会好,诸事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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