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九十二章: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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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的全身都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
好像隔过遥远的距离和时间,像是尚未愈合完成的旧伤一般,隔过骨血肌理,隐隐地生出一种酸胀的刺痛,那鲜明的感受几乎能占据她一切的意识,让她连动一动手指的想法都不愿生出,浑身上下好似被暴力拆散过,又勉强地七零八落拼凑一处,没有一块骨头不痛。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她并未受过此等折磨,就好像整个人被锢在一副狭小的壳子里,不要说是挪动,就连呼吸都几乎带了痛楚。
她的脑袋很乱……无数零碎的花火在夜幕里爆开复又凋落,她想起堂楼梁上垂悬的水红色纱幕,边角悬着金线结成的流苏;她想起长明院里巨大的铜鼎,其中满满插着燃烧过半的线香,积起大蓬灰白的尘雾;她想起定格于落日之地的黄昏之色,无尽的赤色花海延伸到世界尽头,山脚下一脉缓慢蜿蜒的水流,金色小舟缓行其上,摆渡人的发与眸褪去鲜艳的火焰色,被雾气与河川淘洗为无物的纯素。
那人垂眼望着她,眸底是一片空泛的银色,他抬了手虚虚遥点上她的额头,轻启唇舌。
“醒来。”
他这样说。
楠焱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猛吸了一大口凉气,骤然冲进稚嫩脏腑的寒意激得血肉间爆发出一阵锐痛,竟在一瞬盖过了如同全身被拆碎的痛楚,强硬地拖拽着她的意识回到了实处。
她看不见的,在她醒来的一瞬额心正中的血色鸾纹一闪即没,其下一枚明金色的徽记如同萌发的种子根植于额头,向着她脸庞的每一个角落伸出泛光的根须经络。那闪烁只是极短的一瞬,仿佛后力不继般迅速黯灭了,血色鸾纹重新晕开,女孩的前额仍旧干净空阔。
她仰面朝上又躺了很久——至少在她的意识里是这样觉得,她努力去适应苏醒之后全身愈发明晰的刻骨之痛,慢慢地将精神集中到一个能够控制的程度,然后奋力掀动眼皮,映入眼帘的景色荒瘠昏惑。
祭仍旧无法起身,她生来后还没受过什么伤及筋骨的伤,一时半会也判断不出自己眼下究竟是个如何的情状,只是无论意识怎么催动,这副身体似乎都难以贯彻。渐渐地耳中嗡鸣渐轻,她得以听见自己多少残破的呼吸声,眼前不时蹦跳出的幻光也慢慢减弱了不少,令她慢慢适应了幽暗的夜色。
只按眼下的所见来判断她似乎是躺在一个什么洞窟里或者山崖下面,至少头顶俱是嶙峋的岩顶,并无草木。她的眼神有些虚浮,只奋力回想着自己的境遇,残破画面在脑海里依次流过——达坦纳漆黑的王城,晨时外出狩猎的队伍,浓雾里高声嘶叫的曼拉,满覆一池清泉的血色猩浓。她奋力回忆,拼拼凑凑,想起那只在人前挣扎死去的白鹿,想起拥有凶兽之名的月鹫,想起所有人兵分三路,夜色下的群狼,和凶兽被砍下的头颅。
月鹫……不错,正是月鹫,被斩首的凶兽不知为何并没有彻底死透,距离她最近的祭和凯瑟琳是直接遭殃的两个,虽然就在旁边的黎夜试图援助,但那点时间也只够祭将凯瑟琳推离她的攻击范畴。
然后……然后……她记得那被斩落的头颅迸出暗色的光弧,隔着【嗜血】击中了她的胸口,那一瞬脏腑翻涌,以致现在的口中喉头,仍旧是充斥着金属锈蚀般引人厌恶的气味的。
自己是怎么避开的?脑海里浑浑噩噩,竭尽全力也难以梳理出一个清晰的结果,只有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绞痛,只记得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撞飞出去,在颠倒的夜色里无尽坠落。
坠落,她无神地想着,如果记忆没出差错,那么她现在极大概率是置身于荒涧之底了,她对这处地方了解不多,也不清楚具体深度,但如果眼下自己真的还在荒涧中,大约就足够说明这里的深度——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出声嘲讽自己,如果没有楠焱这个姓氏,如果没有继承人的这一重因果,她会有什么由头让别人舍命来救?现在仍旧是夜里,她也无从计算自己这么昏睡了多久,但荒涧凶险甚至能够让凶兽退步,想来就算世家有心救人,也不能立时行动。
那么现在问题就有两个——第一是这样的深度,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再就是如果荒涧下有不亚于兽王的凶物,为什么她躺在这里这么久,却没有半点动静和气息试图接近呢?
她久久地望着风蚀水刻过的岩壁,长久地提聚着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收敛着四散于周身的控制力和知觉,小心翼翼地尝试挪动,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不计后果——
“我劝你,还是乖乖躺着比较好哦。”昏暗里响起她并不熟悉的女声,是她熟知的东方语系,带着力竭后遮掩不住的沙哑,似乎只是一句单纯的劝诫,却又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祭怔住,缓慢地把才抬起一点细微距离的脑袋重新贴回冰冷的土石地面上去了。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月鹫被斩首时所有在场的人,终是用着不那么确定的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声。
“蒲凌夫人?”
半晌的沉默之后,相距不远的地方,传回了夹带疲意的一声“嗯。”
祭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说不上眼下的境况是幸运亦或不幸,只沉默了片刻后,像是找话题一般干巴巴地又问了一句。
“……是您,救了我么?”
只传回衣料摩挲的细微响动。
“说什么救不救的……”她似乎是无奈地叹息着,“子阑在剑冢里承了楠焱的恩情,还在你身上,也不算报错。”
子阑?祭的脑袋里有些乱糟糟地不清楚,将这个音节揉碎了思量许久,终是试探性地问。
“蒲凌子阑小姐么?”
“不然呢?”蒲凌静几乎有些被气笑了,“除非你们楠焱族里也有一个叫子阑的。”
祭有些局促地沉默。
就她在剑冢里所知,那位少女似是蒲凌族中这一代首屈一指的琴引心法术者,而按她自己所说,她的琴引造诣尚还不及身为长老的母亲万一……心法世家中祭所知晓的长老不多,无论是曾与赤鬼正面遭遇的蒲凌雁,还是后来璎珞提及过带领族中孩童的守卫长老,俱是专擅剑引的术者,余下的长老既是女性又是琴引术者,大约也只有面前这位戒律长老蒲凌静了。
“子阑是我女儿,”蒲凌静像是看穿了祭的思虑,便径直这样说了,“她的琴引心法天赋,在族中也颇受看重,再过个十年八年,少不了要后继我的位置,能自冢中得剑,自是另算一重保证,若是没有长明院子系相助,她只怕在第二重就要被排斥出去了,所以这个人情,我们确是向楠焱欠下了——无关乎心法世家,只是我与世宁。”她稍微停顿片刻,又似带了些揶揄地说道,“不过若是楠焱小姐肯正眼瞧我两眼,怕是在谒见仪式上就能认出了,子阑同我可是相像有十成九。”
祭抿了抿嘴,一时有些无言,无论是来达坦纳路上南珠的言辞或是抵达之后众家的态度,对蒲凌都是有些微妙地戒惧着的,她本就身份敏感,又是瞒着众家接受达伊洛一族的庇护离族,怎么敢同蒲凌有更多牵扯。
“嘛……也是,”蒲凌静似是猜到了祭所想,只哂笑一声,“自三月份出了北芸皇储被毒杀一事之后,就真是一桶接一桶的脏水往我们一族的身上泼,但凡东域势力,瞧见我们都是躲着走,怎么可能愿意有什么交集呢?”
祭稍稍定了定神,努力偏过头去轻声问了。
“……蒲凌夫人的意思是,北芸之事从头至尾都和心法世家无关么?”
“这样直接的问法未免有些傻,”静叹了一声,“况且你怎么确定答复你的就一定是实话呢——罢了,我只说蒲凌确是无辜的,至于信不信,就在楠焱小姐你同众家自己了。”
“可是……”祭有些不好组织语言,只含糊地说着,“我从旁人那边话里话外地听着,句句都指蒲凌一族嫌疑最大。”
“哈——”蒲凌静促笑一声,似是懒得做任何辩解。
祭无言。
“真要这么说,蒲凌的手里确实有些不干净,”静的语气衔了些寒意,“自然,那不关家族的意志,只是因为这个姓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而已,不过在那些阴谋论的人看来,只这一条大概就够把我们全族都钉死了吧。”她一声嗤笑,“楠焱小姐你可知,初代的蒲凌一族族长,于世家始立时获得了”拉比德”的姓氏,师承于德兰黄昏王朝末代之王洛玻雅·德兰座下第六王族光暗双生德露丝——德露丝的本身是天平,是镜,是对人世权衡最忠实的反映,这一点我们一族遵从至今,无论是光暗之分亦或族长当选切合时运,都是我们绝不会违背这一定理的证据。
拉比德跟楠焱和达伊洛都不同,大小姐,我们无所倚仗,因此只能遵守秩序,我们无法成为历史的编篡者,只能成为历史永远的见证者。这一点,在先祖被王族引领踏入幻森的那一瞬起就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