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让兰若来说失去记忆之前的楠焱祭是个怎样的人，兰若肯定会毫不谦虚地夸她随和有礼，温文沉静，但凡一眼看上去，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唯独半点也不像个孩子。
    在十二世家的孩童中有时会诞生出这样一类人——他们自落地睁眼的瞬间就开始了人生的记忆，很快便能思考，也能切实地记事，他们的思维会比正常的孩子更快地发展成熟。也是为此，这样的孩子多半性子执拗。
    在世家中，这样的孩子被称作“先知”。
    而楠焱祭，正是其中的一员。
    这场半截发生的事故彻底斩断了祭对周遭世界的认知，她所有的记忆和建立的关系都被连根拔除，她再记不得任何人，也记不起自己做过如何的事。
    兰若不知道祭究竟是为何失去记忆的，但她猜测族长和夫人知道，他们闭口不谈，他们有意回避，都不过是心中有愧而已。
    天气渐渐转暖，时间已是青翎7743的初春，楠焱的善后处理在战争爆发的三个月后宣告结束。楠焱静静缩回幕后，极东之西，那千疮百孔的名为萱城的故地，仍旧有人会使用世家的力量解决最后一点零散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春季，楠焱决定举行追思亡者的灯会。地点正是朱紫重阙前的一脉寒川，据说那水流得以一直联通到世界的中心。
    兰若知悉后便搬了大沓的白纸调了大碗的树胶在外间开始做河灯，据说族长身边随侍的曦还替她削了不少竹篾。祭扒在内间门口将将看着，只见兰若手下飞快，涂了树胶的白纸按着竹篾那么一捋，三窝两折，便叠出一朵巴掌大的白纸莲花出来，不出半刻，她面前的小几上便已然堆得满满当当了。祭看的入神，直到兰若停下来歇口气喝茶的功夫，才见到祭就那么守在门口巴巴地瞧了许久。
    兰若叫她盯得有点不好意思，跑进内间搬了个软凳来给祭坐，祭看着兰若在一众纸莲花中翻翻捡捡检查树胶的粘合情况，不禁开口问说。
    “兰若是经常做么？”
    兰若轻轻挠了挠头发，有点腼腆地道。
    “是我母亲教我做的……我父亲去的早，在南边儿寞翎那边，逢年过节都是要放一放的。我小时候手特别笨，母亲教我做了好几次都做不好，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次，一转身就把胶碗给踩翻了……”兰若微微有点入神，“母亲气的打我板子，叫我擦不干净地面就不许睡觉，我委屈的直哭，后来还是芷如姐姐半夜溜出来陪我一块儿擦地。”兰若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有些落寞地说，“没过多少年，母亲也过世了。”
    祭没有说话。
    兰若和芷如都出身寒川以北的寞翎家族——和楠焱不同，那个家族并非什么魔法的世族，只是个极平常的普通家族罢了。七千载前楠焱家族在东域与极东之间筑起了不可破除的【极东之壁】，当时的寞翎家族向楠焱一族族长，也是身为第二任至尊的楠焱炽请求一道迁入极东以躲避战乱，代价便是寞翎族中无魔力者世代入楠焱为奴。
    数个千年过去，规矩就是再死也多少有了转圜。现下的寞翎家族早不需要尽数入楠焱的朱紫重阙中为奴为婢了，只是寞翎族中大部分门户普通的孩子还是会到楠焱族里服侍一段时间，既是学些世故知礼，也补贴下家用，若是得旧主看重，即便是回族成婚后，也时时能得到帮衬，自是一件好事。
    兰若和现下里还留在母亲身边的芷如便是堂姐妹，八年前她们被选入华安庭中，照看楠焱怜的身孕。
    祭垂着脑袋没有作声。
    “后来便成了芷如姐姐教我，”兰若细细地裁着一张新白的纸，“芷如姐姐稳重，后来就被留在夫人身边帮着管事不得闲了，之后便一直是我在做，每年都要做双份的，便是再笨的人，也都能学会的。”
    祭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了一声。
    “那兰若能不能教我？”
    兰若执着裁纸刀的手顿了一下。
    祭瞧着她的神色，一见她这幅样子，急忙摆摆手道。
    “若是不方便的话就不必了。”
    “不是的不是的，”兰若一时有些尴尬，“我……我只是好奇……”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便是大小姐有认识的人因为这场战役亡故，大小姐也是应当……完全不记得了吧？”
    楠焱祭正轻轻抚摸着那沓白纸，闻言并没有回答。
    究竟是为什么呢？就算是有所联系，就算是曾有牵扯，现下也如同随光湮灭的影般，再没有任何见证。
    但她记得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也记得睁眼之前那个满浸猩红，光芒刺破夜空的梦。她在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仿若那是现世与彼世的分界，她在跨越那个界限回归现实之前，就感觉到了某些东西的不可挽回和不可撼动。
    她一定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单单是记忆，也不单单是从出生至现今与世界的所有联系。
    灵魂低低悲鸣。
    她按着兰若勾出的纹印笨拙地持着剪刀裁剪、折叠，那个过程漫长的像是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为空灵柩盖上白布，洒满花瓣，掩上新泥，浇一盏送别酒，唱一首离别曲。
    在仪式举行的那天夜里，祭被兰若带着离开了重阙高墙，南边的寒川水流平静却刺骨，统一身着单薄素衣的族人们在夜幕里安然静默，手中捧着的纸折河灯里安着短短的蜡烛头。在被放入河水的瞬间，蜡烛被魔力燃烧的火焰点亮，星星点点，蜿蜒了一河暖金色的光明。
    祭的眼底被烛光照亮，手心的暖意回应了她的愿望，细细的火苗向上窜起，融入满河微暖的明光。她的手被兰若拉着，远远地瞧着自己做的几盏纸灯摇晃着涌入流动的光河，慢慢再分不出彼此，慢慢再看不清细节和轮廓。
    她没有试图在岸边的人群里寻找自己的父母，她心里清楚他们一定是在被人群簇拥的某处，那是他们应在的地方，和现下的她并不相同。
    兰若悄悄地抱起她，轻声指给她看分聚在各处的族人们。楠焱的朱紫重阙坐落在寒川以南，自千载前楠焱迁入极东以来，经过历代的翻新与扩建，渐渐形成了三庭十四院的分布格局，东贵西贫，楠焱上千族人皆按着己身于族中的地位，居住于这一方茫茫宫阙里。
    三庭指华安庭、德昌庭与和兴庭，当中的华安庭正是祭的居所，这三座园庭将十四座院落分做四阙，华安庭原本是族长的议事之所，其后的长荣院本是第二任至尊及其内眷的居所，因敬重第二任至尊，后来的族长们迁出长荣院，以华安庭为居所，将保留了第二任至尊于重阙的最后痕迹的长荣院封存起来。为此华安庭是独立出楠焱体系之外的，象征着第二任至尊的血系嫡脉对楠焱的维护和统治。而华安庭以东则有第一、第三两位长老执掌管理的长明院，以及五长老看守着的存放典籍的长宓院，以西则是第二、第四和第六三位长老及其家眷居住的长信院，这三院合称“上三院”，在楠焱族中是仅次于华安庭下，最清贵的门第。
    长信院西则是德昌庭，作为一众长老们的议事之所，再西则是长嘉院、长文院、长盈院及长清院，除长文院为族学及七长老与其家眷居所外，余下三院多是长老们的亲眷，这四院是楠焱的中坚力量，合称“正四院”。
    正四院末的长清院以西则是三庭中的和兴庭，通常为各个家系亲缘间协商议事的所在，若有嫁娶，也多会办在和兴庭。和兴庭西则是长煦院、长颐院、长昭院、长仁院和长祐院，这五院合称“下五院”。此外还有收押罪籍族人的长宁院，只是作为罪籍居所的长宁院并未在重阙最西，而是最东——长明院之东。其间不乏有曾经显赫却获罪的族裔，即便再无身份地位，一身魔力仍不可小觑。将他们安置在长明院以东既躲过了闲言碎语，也便于看管，其间出生的族人多于寒川以北寞翎家族遣来的少年少女们一道，成为族里默不作声的仆婢。
    按照兰若的说法，华安庭与长宁院都是跳出重阙中上三正四下五门第之则的所在，余下三阙，上三院通常忙于族务无心理会闲言碎语，正四院通常自觉高人一等，最是不屑同下五院往来，而下五院虽然不甘但碍于实力限制也从来无可奈何，只是少不了争吵抱怨了。而华安庭与长宁院一为极贵一为极贱，华安庭人丁稀薄甚少露面，长宁院则是因错囚禁终生不得出，除非有高位族人为三代外的罪籍作保，其后嗣血脉，也是要终其一生消磨在其中的。
    楠焱祭随着兰若的解释不断点头，她也明显看得出，与自己同在东侧的上三院族人们在仪式间几乎是没有什么交流的，而往西些的正四院则是聚成了小小的一堆人，想必是其中门第最高的几家小声谈话，而再远的下五院几乎是一团散沙，祭趴在兰若肩头也只看得见那边是黑压压的一片。
    看着看着，祭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起来，因为她发觉许是上三院人数不多的缘故，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或是光明正大或是以余光悄眼瞄着她。那副神情和怜樱阁中那帮小侍女们略带怜悯的眼神很不一样。祭有点说不上来，总觉得是带了些好奇，又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戒惧的。
    很快祭便发觉那不是错觉了，因为不止是上三院，渐渐正四院也有往这边注意的迹象，祭伏在兰若的耳边，小声要求兰若放她下地，兰若有些困惑地照做了——当下，便成功阻去了不少人的视线。楠焱祭微微匀了一口气，刚扯了扯兰若的袖子想要回去，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小女孩软软的呼唤声。
    “……姐姐？”
    祭当下便是一怔，兰若听到后也颇为讶异地回了头，只见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和祭年岁差不多的小女孩正捧着河灯站在那里，身后跟了几个嬷嬷婢女，看上去甚至比仅有兰若在身侧的祭还要气派几分。
    祭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不起一点关于眼前这女孩的事。她泛着新芽色泽的长发绾了个普通的双丫髻，只簪了几点银丝绕珠的鬓花，看着倒是并不贵气。兰若见状蹲下身来压低声音对着祭道，“大小姐，这便是二小姐了……就是馥若轩那边萱姨娘生的女儿。”
    祭在心中恍然地“哦”了一声，这女孩和她眉眼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祭不晓得她像不像那位过世了的萱姨娘，瞧着倒是颇像她们共同的父亲——也就是楠焱家族族长楠焱释，而祭自己是十足十地与母亲楠焱怜相似着，若直接这么摆出来，怕也是一点也看不出两人是姐妹的。
    女孩只是眨巴着眼，祭一时无措，末了也只得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低低地道了一声。
    “你好，珞。”
    楠焱珞眨眼的次数又多了些，睫毛忽地湿润了，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清秀的小脸儿流了下来。祭见此情状更是尴尬，心想她许是思念亡母，正准备找个借口尽快同兰若离开，便听那边女孩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哑着嗓子开口了。
    “姐姐……”
    祭不知所措。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姨娘？”珞泪流满面地望着祭，手中河灯的烛火不安地摇曳着。
    兰若瞬间变了脸色。
    “什么？”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姐姐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救我姨娘？”珞眼泪流得更加厉害，她身后的婢女慌乱地扯出帕子想要给她擦眼泪，楠焱珞在一片凌乱的暖光中仍倔强地望着楠焱祭。
    “我知道姐姐你在战场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的姨娘？”

    作者闲话：

    这里南阙，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可爱。
    因为要重新交代世界观所以前几章可能会显得很拖沓【鞠躬
    我是认真考虑了很久才再开的连载——简介里提到的前作，说是前作，实际上是【付离殇】的前两卷【长歌远】与【旧时光】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