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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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国公使日置益最近过得不太好。
这也可以理解——他费尽心机、出尽百宝,好不容易在**南北同时放了一把火,本以为这把火会越烧越旺,将整个中原都席卷进去,谁知南北双方的实权派人物都过了一言不合就开打的中二期,虽然接连遭遇刺杀事件,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仿佛东三省专列上炸起的那把火非但没能浇油,反而在双方脑门上泼了一瓢凉水。
这就有点让人枉费心机了。
原本指望刺杀薛崇山,能把脏水泼给北边,顺带将南北间的战火挑得更旺一点,没曾想姓薛的那对父子忒不厚道,竟似早料到这着,给他玩了手将计就计,结果火没挑起来,安在军政府里的钉子反而暴露了好几个,现实演绎了一把“赔了夫人又折兵”。
至于东三省……不行,不能提,提了更是一把辛酸泪。
日置益眼馋东三省,这早不是什么秘密,可惜东三省掌门人赵鼎钧实在不是个好惹的主,几番交手,岛国人非但没占到便宜,反倒丢了被国内视为“生命线”的南满铁路。
日置益还想仗着和英国人的交情,以及堪比防御工事的脸皮厚度,玩一手“过河拆桥”,赖掉军费赔款。结果他光棍,赵家父子比他更光棍,直接把奉天城里的岛国产业,甭管商行还是银行,全都搬了个空,美其名曰“临时接管”,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好处基本上都落到了英国人和德国人口袋里。
日置益简直欲哭无泪:这帮英国佬不是说是岛国的盟友吗?不帮忙就算了,怎么反倒背后捅盟友两刀?
仔细一打听,公使先生才知道这背后居然有南四省的影子,一口大板牙当即咬得咯嘣响。
赶上赵鼎钧专列爆炸的当口,日置益琢磨着,事发突然,东三省猝不及防,说不定能趁机捞点好处。哪料到赵鼎钧的继承人赵子桢比他老子更不好说话,铁腕之下雷厉风行,把个东三省打造成水泼不透的铁桶,别说浑水摸鱼,谁敢往里伸爪子,姓赵的能将整条手腕都剁下来。
坂西公馆新上任的助理土肥原献计,利用南方商业人士,给南北之间一触即发的局势再加一记重锤,此举得到日置益和坂西武官的大力赞赏。
其实主意出得不错,只可惜没遇上对的人,一番心思和布置顺理成章地打了水漂。
赵少帅压根不按套路出牌,非但没照着剧本往下演,反而将沾上“南方间谍”嫌疑的丁兆中带进了大帅府。
日置益和土肥原想了无数后招,连东三省大狱的狱卒都买通了好几个,结果人家一手“无招胜有招”碾压而下,管你“祸水南引”还是“死无对证”,都只有丢盔卸甲、一溃千里的份。
消息传回来,别说日置益,就连坂西武官都砸了好几个杯子。
可再怎么光火,也于事无补。
只要脑子里没坑,都知道东三省大帅府虽然说不上龙潭虎穴,却也差不离了,人进了大帅府还想往里头插手,那不是挑火,是引火自焚。
“八嘎!”实在没辙,日置益只能拿案头的茶杯出气,成套的汝窑杯盏被他砸了好几个,底下人噤若寒蝉,鹌鹑一样缩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好不容易,公使先生冷静下来,阴沉着一张脸在办公桌后落座。等下人战战兢兢地收拾走碎瓷片,他才低沉着吩咐道:“回头你再一趟冯府,问问他当了这么久的傀儡,如今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想不想抓住?”
“如果想……大岛国帝国会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当天深夜,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裹在黑兜帽里,借着夜色掩护,鬼鬼祟祟闪进了北方政府大总统冯其诺的官邸。
两个小时后,冯其诺送走黑衣男人,一个人站在书房暗影中,回想着对方话里话外的暗示,眼神也随之忽明忽暗。
仿佛一场无法宣之于口的天人交战正在那双眼睛里激烈碰撞。
好半晌,所有的挣扎与矛盾逐渐褪去,某种磐石一样的底色水落石出般显露。紧接着,这人快步走到书架前,推开一道暗门,一闪身钻了进去,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进一间还算宽敞的密室。
一个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煞有介事地慢慢品着。看到冯大总统,他放下茶盏,朗声笑道:“践行兄,那位见不得人的贵客送走了?”
冯其诺摇了摇头:“显丰兄,外间的传言沸沸扬扬,都说那场爆炸中无人生还,各国公使送的花圈和挽联都快把个大帅府淹没了——你玩这一手金蝉脱壳,图的是什么?”
男人哈哈一笑,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要是有东三省军政府的人在这里,眼珠大概要瞪出眶子,要么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要么以为鬼还魂,当场吓撅过去。
冯其诺苦笑了笑,在这人对面坐下:“赵大帅,你安然无恙也就罢了,去哪里不好,偏要来我大总统府……方才岛国人说的话,你大概也听见了,就不怕我跟岛国人一拍两合,对你不利?”
赵鼎钧将帽子拿在手里,给自己扇了扇风,左顾右盼了一阵,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饮冰室合集》。
冯其诺:“……”
这老小子是把他当空气了吗?
冯大总统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用力敲了敲桌沿,调门提高了不止一个八度:“赵显丰,你真当我姓冯的吃素不成!”
桌案打了个哆嗦,差点给霸气侧漏的冯大总统跪了。
赵大帅却还是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合上书册,随手搁在案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若非知道践行兄的血还是热的,我也不敢深更半夜孤身造访。”
冯其诺一愣,手里的砚台松了又紧,半晌,慢慢放下。
“显丰兄闹上这么一出,就是为了看看我心头这点血是热是凉?”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人都说,我姓冯的就是东三省摆在戏台上的傀儡,线绳牵在你赵大帅手里——你就不怕我当傀儡当得不耐烦,反咬你一口?”
“给**人当傀儡,总比给洋人当看门狗强吧?”赵鼎钧往椅背上一靠,悠悠地说,“不瞒践行兄,你我认识将近二十年,你的为人,我好说也有几分了解……就是之前不了解,这一回你冒死传递消息,助我侥幸逃出生天,我也应该清楚了。”
冯其诺:“……”
他藏在阴影中的半边面孔转换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沉默许久,长叹了一口气:“……我毕竟是一个**人。”
一边是貌合神离的同胞,一边是笑里藏刀的外敌,该选那一边,不论放谁身上,都是一道棘手的题目。
和南边的段德彰相似,冯大总统也曾站在两难之间左右摇摆,头顶是侵略者砍落的屠刀,脚下是同胞的尸骨堆叠。
他最终做出了和段大总统截然不同的选择。
赵鼎钧的笑意陡然收敛了。
他摩挲着那本《饮冰室合集》,手指反复揉搓着书角,半晌才道:“我与践行兄人同此心,这次深夜造访,也是有事想拜托践行兄。”
冯其诺紧跟着凝重了神色:“显丰兄请说。”
“这一回专列被炸,说明军政府内部有外人安的钉子——可能是岛国人,也可能是老毛子,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赵鼎钧说,“我想请践行兄配合我演一出戏,暂且答应岛国人的要求,趁机放一个诱饵,钓一钓这只藏在幕后搅弄风云的黑手。”
冯其诺先是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一愣:“那你呢?”
赵鼎钧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从书册扉页的“饮冰”二字上扫过,目光微一闪烁。
“我得去一趟南边,”沉默了两秒钟,他低声说,“去见一个人,顺带找一个不认老子的臭丫头算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