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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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四省军政府回到汽车上,文饮冰重重呼出一口气,脱力似地靠在后座上。
和薛少帅面对面谈话可不是什么轻松活计,作为心腹部下,你不能太客套——太客套显得生疏,容易招来猜忌;也不能太放肆——太放肆容易给人留下“嚣张跋扈”“恃宠而骄”的印象,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要亲近,又不能过火,个中分寸想拿捏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可不比跟岛国特务斗智斗勇轻松。
文饮冰用手背抹去额角渗出的虚汗,只觉得心力交瘁,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就这么扎根在后座上。
陈曼泽从后视镜里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去哪?回76号吗?”
文饮冰掏出一枚纯银怀表,打开后看了眼时间:“都这个点了,直接回家吧。”
陈曼泽略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干脆地打过方向盘。
文小姐好说也是南四省军政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没有自己的私宅,只是她平时公务繁忙,十天半个月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也不过睡一晚、拿几件衣服,第二天一早又匆忙离开。
这么看来,所谓的“私宅”其实更像个临时酒店。
这是一幢两层独幢的花园小洋楼,屋顶盖着红色筒瓦,哥特式的壁炉烟囱尖端下排列着连续的双拱券,檐下窗樘间用西班牙螺旋柱装饰。
二楼东西向正中及两侧延伸有三座大阳台,透过三连券柱落地窗,花园里的情景一览无余。陈曼泽车还没停稳,别墅大门忽然从里打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疾步迎出,人没到近前,脆生生的声音已经裹挟在鸟鸣中扑入耳中——
“可算回来了,大小姐,你这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沾一趟家门,我都担心你记不得家里的门往哪边开了。”
文饮冰走下车,笑着打量了眼迎出来的姑娘:“阿清,我怎么觉着这趟回来,你好像长高了?”
梳麻花辫的姑娘大约是熟不拘礼,笑着啐了她一口:“这才几天,哪就长高了?我看,是你在外头鬼混久了,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她一壁笑,一壁将文饮冰引进屋,轻车熟路地接过她和陈曼泽的外套,殷勤笑道:“大小姐这回打算住多久?总不至于马上就走吧?”
“不走了,”文饮冰往沙发上一坐,仗着没外人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回怕是要住上好一阵——对了阿清,你得空把楼上的客房收拾出来,过几天可能有房客入住。”
麻花辫姑娘答应了声,识趣地没多打听,只是笑眉笑眼地问:“大小姐今晚想吃什么?来一个东坡肉,还有糖醋排骨,浓油赤酱,都是您最爱吃的,可好?”
文饮冰两只手垫在脑后,长腿交叠着架上茶几:“你的手艺自然没得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阿清给她俩送上一壶热茶,笑着转进厨房。陈曼泽探头瞧了眼,确认她听不到客厅里的谈话,这才在文饮冰身旁坐下,压低声音道:“把客房收拾出来?你怎么知道那个沈先生一定会接受你的邀请,留在76号?”
文饮冰懒洋洋地一摊手:“我不知道。”
陈曼泽:“……”
“我就是觉得,他那样的人,面具戴久了,突然要他摘下来,像普通人一样站在阳光底下,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文饮冰收敛了笑意,淡淡地说,“说直觉也好,说了解也罢……反正我觉得,他会留下来的。”
事实证明,文小姐的直觉很准,可以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了——两天后,她再次去医院探视沈翊时,沈先生非常明确地向她表示,愿意留在76号。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论文小姐有任何要求,沈某都会尽力满足,”他温文尔雅地一颔首,“文小姐为国解忧、竭尽忠智,沈某钦佩不已,能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
这番话要是换个人说,多少逃不掉谄媚的嫌疑,可偏偏沈翊语气温和、态度自然,让人没来由觉得,他就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文饮冰自诩脸皮不薄,被他这样一通夸也有点扛不住,从里往外透出热气,手脚都不知摆哪好了。
所幸文司长见过的大场面多了,面上总还绷得住:“沈先生太客气了,能得君一赞,才是我的荣幸。”
说话间,陈曼泽已经效率飞快地办好出院手续,将一个包裹交到文饮冰手里。文司长转头递给沈翊:“这里面是一些干净衣服,还请沈先生先凑合换上,稍后和我去一个地方。”
沈翊看起来有点不明所以,不过,这位可能真把文小姐当初替他挡枪口的情份放在心上,虽然满心疑惑,还是听话地换上衣服。不多会儿,里间房门轻轻一响,文饮冰和陈曼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有那么一瞬间,都愣住了。
文司长让沈翊暂且“凑合”,百分百是客气话,那包裹里其实是一整套西装,完全按照沈先生的尺码定制的,不仅衬衫、马甲、外套一应俱全,连领巾、袖箍这样的小配件也没落下。
不知是因为沈翊身量高挑,还是西装衬得人挺拔修长,这人换好衣服往那儿一站,一句话不用说,整个人现场演绎了一把什么叫“玉树临风”。
反正那一刻,陈姑娘觉得自己总算明白自家司座为什么一眼看上这男人,想方设法要把人留在身边了。
事实证明,沈先生确实是个温文尔雅的谦和君子,那俩姑娘的目光差点把西装胸口烧出洞来,他依然能当没看见,彬彬有礼地一点头:“有劳两位久等,我们走吧。”
文饮冰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趁着背对沈翊、人家看不见,不着痕迹地用手抚了下胸口,将那颗险险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强行摁回去。
没多会儿,黑色的汽车开出医院,无声驶上街道。
跟后世相比,民国初年的汽车时速堪比乌龟,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能把人急出心脏病来。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毕竟这年头,汽车是稀罕物件,整个上海滩数过来也不会超过三位数。
至于早晚高峰,更是想都不用想,偌大的街道,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想怎么开怎么开。不论是挑着担子经过的小贩,还是拉黄包车的车夫,都下意识闪避,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来。
文饮冰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貌似欣赏窗外风景,实则不时用眼角余光瞥过身边的沈翊。刚开始还比较克制,有一搭没一搭,渐渐的,她便有些控制不住频率,盯得久了,沈翊若有所觉,猝不及防地一回头,两人的视线当面锣、对面鼓撞在一处,不由都愣住了。
这一次,文小姐早有准备,被逮了现行也没慌了手脚,仗着脸皮厚,十分自然地冲他微微一笑。
沈翊:“……”
沈先生大约从没领教过这种阵仗,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温润君子的风度,礼貌地回她一笑。
不过很快,看到这一趟的目的地时,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