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西京烽火 (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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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太开始怂恿:“行,李营长。贵妃娘娘洗得,咱也洗得。人家商震都敢领着军马逛秦岭,咱们就不敢到池里洗个澡?如今五黄六月天,正是大洗大涮的好时候嘛。”
    李六不再发笑:“哦?二位想学商震?估计他马上会来的。到时候你们可以当面请教。”
    王部通满不在乎:“嗐,败仗还不好打?再说那家伙不一定逃来东边,他若拐头向西,去夺西安呢?”
    王太再次帮腔:“对,就是真来了,咱们还不是朝天放几枪得了?到时候撵兔子一样,撵他继续东去就是。”
    李六终于动摇:“这……”
    商震败军很快逼近临潼。
    两名哨探奔回报信:“旅长!临潼城内只有李六一个营驻防,樊老二又拨给李六两个连,由王太、王部通带领,这两个新增的连队一大早都到华清池洗澡去了。”
    商震不由以手抚须:“哦!好——他们也有高兴过头的时候。副官!”
    一名副官拢马向前。
    商震发令:“抽调两个排,佯攻南、北门,其余主力冲西门。嘿嘿嘿……骄兵必败也!王太、王部通打家劫舍出身,土匪不会用兵。”
    华清池。
    王太、王部通已在海棠池边。
    众兵云集四周,争相围观奇景。
    王太果然不太满足:“啊,这就是海棠池吗?他妈的,小题大作,不比我家的粪池子大多少嘛。哈哈哈……王哥,跳!”
    两位王连长一齐拽下衣裤,一齐跃入海棠池中。
    王部通池中又叫:“嗬,这水好热!”
    池边一名当地兵喊:“连长!这是有名海棠温泉。”
    外面骤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王太光着身子戏水惊喝:“商震来了?朝天放枪!送他过临潼。”
    王部通光着身子跳出池:“走,弟兄们!各自找个地方打冷枪,放倒几个商震的小兵,喝‘秦池老酒’当菜!”
    临潼南、北两门首先爆起枪声。
    商部大队疯狗一样冲击西门。
    西城门上李六的部下用轻重火器向城下撒出火网。当先冲锋的商震士兵立即铺尸城外桥面……像割倒的谷个一样。
    桥板上浮起一层红水:阴红、鲜红、深红、淡红,红惨惨的尽是人血。
    一名中弹的商兵奄奄一息拄枪哀哭:“爹,娘!孩儿无法埋你们你们,也没法埋我了。”他哭着,痛苦地扭动四肢,终于“扑嗵”跌落桥下……
    商震怒极,滑身下马。
    陆建章趴在城壕外的一个土坑内狂呼滥叫:“集中火力,集中火力,放排炮!”
    蝗虫般急剧折回的士兵,顿时避于护城河边趴地射击。
    西城头忽然没了反抗,只余下一团团硝烟笼罩城楼。
    商震隔着马肚子坐地发号:“炸!给我炸塌西门。”
    密集的铁砂弹炸烂了一柞厚的西城门板。
    商震的部下蜂涌着冲进西门。
    西门内的鼓楼大街上,店老板们闭门不及,小商贩们收摊不及,街上路人躲避不及,只听一片鸡叫、人喊、兵喝、马嘶。
    时有冷枪从巷口和胡同口内射出,时有商震的兵士中弹仆倒。
    众兵呼拥,追捕李六的部下,他们人生地疏,纷纷在房前屋后扑空落空。他们从民宅中拉出了牛、马、驴、骡,拉出了铁轮大车、木轮大车,把劫来的米面熟食和糕点水果纷纷装到车上,催驴打骡拉车急奔。
    居然又有入城士兵群抬群抱,把哭骂着的良家妇女往沿道的房中硬拖……
    食色可能真属本性,总是有人一旦止住饥饿,便把自己混同于种猪、种马一类禽兽。
    商震举枪,连毙手下数名贪淫的色鬼,怒发命令道:“夺东门,出城!”他又转对陆建章:“陆总督!”他用余烟袅袅的枪口一指被自己毙倒的士兵尸体:“咱们垮就垮在这些败类身上。重回西京之日,必须严整此种腐朽之风!”
    “应当,应当!”陆建章战惊惊地点头,随手按按胸口,胸襟处居然又露出了那个包着总督大印的红包一角。
    城中已无阻击,冷枪大显冷清。
    商震又笑嘿嘿地对身边副官嘲讽道:“樊老二的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商震的大队人马继续出城东窜,队伍中多出了一些以枪为杖,脱下军装包臂膀的伤兵——战败,毕竟是最累人的事情,胜了也难面不改色。
    商震大队的背后,王太、王部通指挥手下在路边或林后架起枪炮给商部士兵搞“送行”。王部通挥枪大叫:“打!送送陆总督啊。”
    商震的坐马悬蹄,他被迫举臂大吼:“扔下大车,注意断后……快,跑步前进,插渭南!”
    李六营长坐在后面林边的小型炮筒上忘情直呼:“王连长!”
    王太、王部通在小炮一侧。
    李六吩咐:“我们留守临潼,二位护送到底吧。切记,不要距他们太近。”
    商震指挥残兵,又至渭南城郊。
    参谋长任应歧追上商震的马尾:“旅长,是否休息一下,再检点一下兵员?”
    商震一把拽下假辫:“不必!绕过渭南城,快上渭河大堤,到赤水镇吃饭休息。”
    天已全黑,月又东升。
    曲幽渭水两岸的水草中,一拨又一拨的青蛙受惊而起,争先恐后地跳入河水中,把“扑咚咚”的水声溅到河堤上。
    堤上正在夜行军的商部士兵,行速已缓如蜗牛爬行。
    兵员中的无伤无病者多成了拄着枪杆的瘸子,有士兵的军鞋已被磨得断底烂帮,脚上的血泡把布袜浸得贴皮粘肉。
    士兵们叫苦连天——
    “是驴是马,也得喂糟料哇。”
    “脚不离地夹着蛋子跑,一气儿一天加半夜,真他娘叫日行千里,夜跑八百吗?”
    “从灞桥到渭南,少说也有一百六十里呢。”
    “哎哟,妈,拿我们当死猪撵呵!”
    一名排长模样的骑马擦过兵队,他愣充起大官模样,撩着马鞭轻吼:“快走。不许乱嚷!”
    那排长刚一走过,身后路语随之又起——“大小是个官儿,强似卖水烟儿。”
    “哼,他们四条腿走,咱们两条腿走,差一半哪!”
    “操,都他妈吸兵血喝兵熊的货。”
    “人,能跟牲口比吗?”
    一名副官又贴近商震马头:“旅长!有些伤兵越拉越远了,恐怕又要有人……开小车。”
    商震暗暗一叹:“伤兵离队,无伤大雅,睁只眼闭只眼吧,愿走,就让他们走!”
    副官打马欲退,商震扬声叫住,有意扬高声调:“囫囵胳膊囫囵腿的,如果有人开小车,捆起来撺入渭河!”
    半夜时分,商旅的大队稀稀拉拉,瘸南蹶北地摸进渭河城东的赤水镇,部分士兵撒岗镇四周,剩余一哄而入。
    不久,赤水镇村头上空赤光一片,鸡鸣犬吠,养咩猪嚎,还有一片声的老人呼天,婴儿叫娘声,乱噪噪的沸翻盈天。
    少半乱兵逼民造饭,多半乱兵倒地打鼾。
    人,累到一定程度,睡比吃还要重要。
    红日爬上了渭南城马虎兵营的旗杆,旗杆上空青天红日。
    马虎营长跟牛绳、马奔二连长在室内玩牌。
    一士兵进门报告:“马营长!昨晚商震大队夜宿赤水镇。”
    “啊?”牛绳一把摊开纸牌,“这混蛋,让咱白等一阵儿。”
    马奔一跳:“他绕过了咱们渭南城?”
    马虎挺镇静:“商震不来渭南讨水喝,定是嫌咱城中水苦。牛连长、马连长,二位任务完成,应该打道回府了,樊团长正在潼关等着咱。你们先走,我派好留守部队,咱们潼关见!”
    牛绳一皱双眉:“马营长!王太、王部通也是商震的‘护送队’,他们追到哪儿去了?商震绕城而过,他二位也不送个信儿来?”
    话音刚落,王太、王部通出现门口,他们进门便苦叫:“三位老兄,你们倒清闲,拿水来!渴死人了……”
    传令兵机灵地夺门而出,极快地提进两罐茶水。
    二位王连长一阵海喝……
    马虎疾声喊:“拿酒来!”
    王太抱罐急拦:“慢,马营长!小心以屎醒酒啊!”
    五人一阵长笑。
    五人军会在马虎营中紧急召开。
    王部通:“樊二哥让我们给商震当马尾,不前不后地叫人看镜子里的烧饼。我们找个地方让弟兄们喂喂马,便追上了一条错道。怎么,昨晚商震没有路过渭南?”
    赤水以东,华县道上,两连骑兵,两连步兵在道上行进。
    马奔与王太走成并肩,他突然提出一个怪建议:“王连长!让我的连队帮个光怎样?”
    “哦?什么意思?”王太、王部通、牛绳全一下仰起脸来。
    马奔一指身前身后:“让你的弟兄们趁机教教我的弟兄们骑马好吗?”
    王太当即醒悟:“嗨!马连长,你这蝎子沟的蝎子头儿哇,想变着法子蛰人吗?”他猛地勒马高叫:“骑兵连的弟兄们,下马!把马匹让给步兵弟兄们,让他们歇歇脚,咱们换着骑!”
    牛绳立致谦词:“不可不可,我们步兵不会骑马。”
    王部通大笑:“骑兵连的弟兄给步兵连牵马扶蹬。”
    王太点头:“军人,不是铁人。自家弟兄,该有军人的情谊。”
    官道上现出动人的镜头:两个骑兵连一下成了马夫连,两个步兵连一下成了轻骑兵……
    前面的华县兵营中,樊钟秀正在令士兵检查武器,他说话格外言恳意切:“水旺!你的三营不仅有个机枪连,快要成了机枪营了。在咱整个加强团里,现在装备数你。我不怕人家说我偏心,受偏心的军人,刀头血多!这次华县一战,我要你吃掉商震一半兵力。”
    马水旺牙根咬得山响:“二哥放心,我敬着关公爷呢。这次争取把陆建章和商震的人头挂在马屁股上去潼关向你交令!”
    樊钟秀面色一变:“不可!我要活着的商震、陆建章!”
    马水旺血红的眼珠火球一样。
    赤水通华县的官道上,商震的士兵已被撵得狼狈不堪。
    任应歧参谋长和几名副官簇拥着商震、陆建章艰难前行。
    “商旅长……”任应歧忽把一缕神秘撒给商震。
    商震一顿马缰,和参谋长落于众人身后。
    陆建章没有察觉,只顾裹在簇拥中惶惶急行。
    商震悄声问:“任兄有话讲吗?”
    任应歧声音更低:“又有二百名弟兄私自离队。”
    商震:“……”
    任应歧:“饥饿加累又加生病,另有五十多名弟兄被活活拖死!”
    商震:“……”
    任应歧继续说:“种种迹象表明,到不了潼关,前面华县一带必有一场血战。”
    商震迟顿地点点头,仍然无话回答。
    无力回话的将军,可以想见他的部从们的战斗力。
    任应歧只好又说:“我已派人查过,前面华县的防守实力,高出临潼三倍。旅长,我部今天才走了四十多里,已无应战能力。樊老二始终没有露面,他不会不知道咱们正奔向他的潼关。我担心……咱们难以走出陕西。”
    商震终于憋出一语:“应歧兄!有何妙法可救我军?”
    任应歧忽地摘下手枪,递向商震:“我说了之后,您用我的手枪毙了我!”
    商震一晃,又差点落下马去,压低声音说道:“你我相交,已非一日,能救三军,何出此言?”
    任应歧收回手枪,把声音压得更低:“卑职有个预测,樊老二不会久居陈树藩之下,今日若以将士们的姓名为重,莫如向其归附投诚。”
    商震身子又是一晃,一下滑坠马下,急瞬间把马缰扔给任应歧,借故走向路边撒尿……
    重上马背之后,商震苦笑甚惨:“唔——看看前面情况再定吧。应歧兄,慎言啊!”
    任应歧抹一把额上的冷汗……
    天又彻底黑尽,夜猫子在林中“咕咕喵喵”地散着恐怖。
    此鸟的叫声,在人们心绪不展的时候,听来极似报丧。
    喜鹊报喜不报忧,夜猫子报忧不报喜,不知它们谁算好鸟。
    华县城墙上灯笼成串,把守城士兵们的身影倒挂在城墙上。商震的部从已经贴近华县城外,商震暗暗命令任参谋长:“你,带上我的护卫连,佯攻华县西门,吸引敌方火力,我率大队绕过南门,贴山脚冲过华县。咱们城东十里堡合兵。
    任应歧夜色中一凛,立刻威严地发令:“护卫连!停止前进。”他冷冷地对着商震:“旅长!你们快走。我们等您走出二里之后再攻城。”
    队伍迅即在华县西郊乘着夜色分开。
    任应歧挽辔勒缰,注视着面前的百余名尚有些许英武之气的骑士,直等商旅长大队隐入华县城南之后,陡然拔枪在手道:“弟兄们,谁还记得咱们的七营四连?”
    只此一问,百余名精英立刻爆出异乎寻常的吃惊。
    任应歧声音忽转沉痛:“七营四连是我军有名的尖刀连哪!可他们现在都成刀下鬼啦!”
    众骑士无人吭声,只闻喘气声如同热气在波动。
    任应歧突然发出从所未见的哭泣:“现在,咱们又被逼在了刀尖上。商旅长又要重演故技,玩弄‘丢卒保车’的伎俩打算葬送咱们百十条性命,保他和陆建章逃命。其实这是痴心妄想,再死我们一百条炮灰,他们也难逃樊老二手掌。樊老二早年在陕北,早有‘公道大王’的美称,而今归顺官军,治军更加公正严明,他已在潼关一带,为商震一班残兵挖好了墓坑。今晚我们如果不识时务,只会当枪,不会当人,所不同的只会是七营四连抛尸秦岭,咱们埋骨在前面的华山脚下,或者就在这华县城的西城门下化成灰粉……”
    骑士中突然有人抱枪痛哭:“参谋长!商旅长好阴毒啊!”
    有人跳下马来,拉住参谋长的马缰喊:“参谋长!我们听你的……”
    任应歧凝目观察一阵面前的士气和军情,猛地以袖掩面道:“弟兄们皆有父母,皆有姐妹,当兵原为救民保国,不为送死送命,如若协助恶人得势,不如回家劫路。如有人不敢违抗商震军令,你们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任某人一人留下也可。我愿代众弟兄给商震交上一颗人头!”
    百余名骑士终于纷纷下马,拢聚到参谋长面前,夜色中一片声呼叫:
    “参谋长,我们跟你走。”
    “参谋长,追上去活捉商震老儿吧!”
    “参谋长,领我们投奔樊老二去!”
    还有人喊:“谁敢丢下任参谋长独走,咱们乱刀剁了他……”
    商震当然不知后面兵变,他已率队越过华县城门不时地回头向后,暗自感到奇怪:“城上竟然没有发现我们,后面咋也没有开火?”
    任应歧率领百余名精悍的轻骑兵,悄没声息地迅速追至华县东郊的十里堡。
    一名骑士问:“参谋长,商震不是说要在这十里堡等咱会合吗?他们人呢?”
    另一名骑士抢答:“他断定要让我们成为一群野鬼,在这里等鬼不成?”
    任应歧惨然一笑:“他不等咱,咱要等他。弟兄们,趁着天黑,快进路边树林,让马啃会儿草,抓紧睡上一觉,养养精神,等商旅长回来。”
    有兵马上又问:“他还会回来?”
    众人不解,迅速驱马入林。
    华县西城门外,升起三颗流弹:一红、一蓝、一白。
    樊老五、樊小七忽然在城楼上高叫:“回信号,开城门!”
    于是城头上又有三颗流弹升起,依然红、蓝、白三色。
    王太、王部通、马奔、牛绳与老五、小七城下会师。
    樊小七拉着王太的手高叫:“王大连长,人呢?你们送的人呢?”
    王太反问樊小七:“操他奶奶个蛋,咱弟兄只会杀人,不会送人,咋他妈又给送丢了?”
    王部通的内弟朱宗朝说话挺冲:“五弟,怎么,你们都睡着了,或是商震他们又绕了城?”
    牛绳也急:“这华山,真不愧是有名的西岳,人不转、山转呵。这么多的沟沟弯弯,鸟进难出。”
    马奔也问:“小七,马水旺营长呢?”
    樊小七跺起脚来:“快拐回去找吧,别问了,送丢了人,看你们咋向我二哥交令。”
    樊老五替七弟回答:“马营长在城东守株待兔哩!小七,莫乱说,拐什么?商震反正绝不会再向西逃,西边没他的退路了。”
    王太自作肯定道:“他们保准又学渭南城外的那一手,绕了。他知道华县这块骨头不好啃,商震如今是老虎没有牙啦。”
    众人相互地笑起来。
    “哪咋办?商震若真地偷绕过咱华县,马水旺恐怕要在前头吃独份了,他埋伏的那座黑鹰谷,是关中通潼关的喉咙眼,是商震东逃出陕的必经之地。”樊小七左掌握右拳说:“走!出城,跟水旺哥合伙去,分他一份肉吃!”
    樊老五忙加阻止:“我和小七去,你们留下,这两天,你们腿上早就过够跑路的瘾了。”
    城东十里堡,密林中原属商震的护卫连,都在林中的草地上铺草盖树而眠。
    战马乱栓在树上,低头啃草的多,踡蹄卧着的少。
    有四名放哨的骑手分别靠在东、南、西、北四角的树杆上,慢慢扯起了轻微的鼾声。
    忽然,林外的正东方向,突起“嗒塔……”枪声。
    四哨兵闻声惊醒,齐呼:“任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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