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激流投身 (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83  更新时间:08-07-01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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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树藩由车内侧出上半身,两缕狐疑的目光舔向来人面皮。
    来人昂首半跪,目光急得喷火,他正是公道大王。
    公道大王如此形象,显然已经乔装。
    军署众卫士扭住樊钟秀。
    陈树藩喝令:“押下去!”
    樊钟秀跪地一跃,右臂一挣,划个半圆,他身边的众士兵立时躺地一片。他目芒暴射,萎缩之色顿时不见,仆地再跪,继续呐喊:“陈大人!我真有天大要事求见,请你退下左右啊!”
    陈树藩虎目溜圆,惊讶中又挥手腕:“倒车!带他进厅。”
    军署正厅中,樊钟秀彻底脱尽萎缩之态,显得一身无畏,自动地跪地请求:“陈大人!请先验我身。”
    陈树藩又惊又愣,滋生一丝艳羡。
    亲兵对樊搜身。
    樊钟秀“呀”了一声:“军爷轻手,我臂有伤。”
    陈树藩令多余人等退下,正厅中只剩下吴沧洲,樊钟秀和陈的两名近卫。
    樊钟秀面对数目,右手撑地,重叩一头:“陈大人!小的姓樊,名叫钟满,与黄龙山民团司令樊钟秀是隔墙本家,同属钟字辈一代同年,我该叫他樊二哥。”樊钟秀慌言出口,说得口齿灵利,只是面上商有惊悸,为遮慌促,又转对两名近卫:“请给我一杯茶水。”
    陈树藩观察樊的气质,又滋生几分艳羡。
    吴沧洲二目不眨,示意亲兵上茶。
    樊钟秀渴甚,鲸饮中偷窥陈、吴神色,茶毕,声音更加水泻平川:“十年之前,我随樊家来陕,后跟二哥落草黄龙山。二哥待我如兄弟,共事推心。他身在山伙,心怀故里,行事桩桩可对天。后来总督陆大人亲赐嘉赏,并加营长职衔,令我们北上绥德受编,不料……”
    陈树藩倏令亲兵:“给他看座!”
    樊钟秀稳下心神,声音更加激越:“不料陆总督中途变卦,在绥德城南八角坪密林,想把我们一鼓聚歼!”
    陈树藩抚案起身,一拳擂在桌上:“莫讲了,此事我早知道。”吴沧洲又令近卫献茶,自己插上一言:“壮士!陈督军对此也有不同看法的……”
    陈树藩摇手制止吴沧洲:“壮士此行,究竟何事?”
    樊钟秀起身再礼:“陈大人!樊司令无意杀伐,更不愿对抗官府,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早想卸甲归田,寒暖栖身,况且他家老父亦农亦书,平生安分,也屡屡劝其下山。谁知日前商震旅长一逼再逼,突然兵围贺家沟,杀害二哥岳父残疾之人,又裹其父母婶娘合家八口……”樊钟秀一下咬断话头,仔细观察陈之变化反应。
    陈树藩慢慢转身,缓缓离座,又紧紧地按住了茶碗,他在急剧地思谋对策。
    吴沧洲轻摇手臂,令两名近卫也退出厅去。
    樊钟秀又缓缓跪下:“二位大人!樊二哥历年来行侠仗义,报国无门,今已进退两难,不忍累及家人,派我一路跟踪,打探父母兄弟下落。小的得知,樊家大小均被陈督军收留军中,并且以礼遇之,相待优厚。樊钟满先代樊二哥谢谢您的不辱之恩了!”樊钟秀言之此处,连连又拜,透出感激,更透出感伤。
    陈树藩不得不问:“这位壮士,也好不凡,我军行踪竟被你如此甚快地查得。你以为我与陆总督一样襟怀吗?”
    樊钟秀抱拳当胸:“左日我误入商营,不慎被其发觉,扭伤左臂。樊二哥不通官场风云,临来嘱我三事……”
    “呵?快讲。莫怕!”陈、吴同时离座。
    樊钟秀有泪泌出:“一、探得家属下落,务必回山送信;二、如被官军擒拿,务必言明心志,恳请安全释放眷属。如若官府不弃,仍然意在收编,必定率队投奔。若有嫌隙,他愿解散团勇,令其各奔四方。若要定杀不赦,他愿自缚投案,以谢天下。无论如何,他请官府网开一面,先放家属,不然嘛……只有以死相搏,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陈树藩终于长笑:“樊大侠果然英风侠气!请转告樊义士,陈某不是滥杀之人,尤其不杀无辜,不杀有志之士。我若任其所便,丝毫不强人所难,不知你那樊二哥又该如何呢?”
    吴沧洲即忙起身,亲拉樊钟秀入座:“壮士还有第三件要事没讲。”
    樊钟秀大显欣慰:“樊二哥平生最恨趟将土匪,早想举旗归顺……”
    “哈哈哈……”陈树藩二次长笑,“我截樊家眷属,也是替天下主持公道啊。你即使不来说合,我也要设法送他们归家。莫讲了,莫讲了,咱们可到后边,先看看樊老先生他们。”
    樊钟秀腾身急起:“不!我信陈大人。天已不早,我身有伤,须早点歇息歇息。”说明,吸溜了两下嘴唇,似是伤疼不忍。
    吴沧洲大叫:“也好。来人!快取几包跌打药来。”
    这夜,月圆星稀,流云挂彩。
    军署偏院,一院三进,最后一进院中也有几架葫芦藤。
    几间玲珑小房隐在藤中,里面灯光闪烁。
    一室内坐着樊道隆夫妇,一室内独坐道德妻,一室内钟灵夫妇在低语,末一室,钟尧、钟涛和钟育正在借酒浇仇……
    斜月光华渐暗时,院中浓阴匝地,一切迷离扑朔。
    忽然游来一哨兵,此夜哨赤手无械,月光映他面貌,又是公道大王。
    樊钟秀轻如月影,再展绝技,分别飘向四个卧室的窗台,分向四室隔窗投进一枚纸团。
    次日,陈树藩当真亲率马卒军兵千余人,威风赫赫出铜川。
    队首软轿八乘,每轿皆换成四人杠抬,轿顶依旧各堆缎花。轿内所坐者,不言而语。
    轿内没一人呼出樊钟秀的名姓。
    大队人马直奔黄龙山。
    这天,离山半里,樊钟秀马背上躬身:“陈大人,吴参谋长!我先上山,通知迎接,请大队稍侯。”
    陈树藩令队停止,望山抚膺暗叹。
    顿饭工夫,猴头垴上刀枪林立。
    樊钟秀又跨马奔下山口,他向山下遥遥抱拳,身后还跟下三十多名腰插短枪的山寨兄弟。
    他们迫不及待地接轿上山。
    樊钟秀骑马伫立,既望山口,又望陈树藩。
    山口上的马英突然居高临下啸叫:“钟秀!赶快上山——”
    陈树藩眼皮一跳。
    吴沧洲耳朵一竖。
    他们身后的几十名亲兵也一齐发现了异常。
    樊钟秀却岿然不动,把马勒得原地转了两圈,他向山口摇手,示意团勇们不要呼叫,然后转对陈树藩:“陈大人!吴大人!多谢一路护送了。我代家父母他们感到抱歉。樊某今生不忘大恩!”
    陈树藩如梦初醒,大讶出声:“好个樊钟满,原来你就是樊大侠呀?!”
    吴沧洲惊讶尤甚:“樊司令!你……不辱咱河南一方水土!”
    陈树藩又赞:“佩服!只身闯我军署,不动刀枪,暗渡陈仓。哈哈哈……你有当年赵子龙过江东吴之气魄!”
    樊钟秀马背上再次致礼:“二位大人!请恕樊某善意相欺之罪。今日之事,如何了结,还望明示。”
    陈、吴二人一时无语。
    樊钟秀又说:“樊某一言,九牛难回。您看是容我休整几日,率队投奔,或是让我驱散团兵,遣散返乡?如若前罪必究,我愿只身代众,再随您返回铜川,哪怕把我砍头示众,暴尸大街,樊钟秀死无怨言。”
    陈树藩终于又在马背上发出笑声,不知是喜,是怒,是悔,是敬,或许四者兼而有之,他短眉成峰,竖指又赞:“我与大侠相会有缘,何去何从,悉听尊便,如愿合兵……”他当即转身环指身后千余名精壮兵士:“我这一支混成团队,现在就交给你指挥,不必移兵换位,暂时就住黄龙山。日后一应军需,统由军署供应。”
    樊钟秀面现激动,张口欲言。
    惠有光此刻跨马冲下山口,飞快贴近樊的马鞍,低眉低语道:“樊兄,当心里应外合,浪里掺沙……”
    樊钟秀现出迟疑。
    陈树藩、吴沧洲不知来者是谁,更不知他们在嘀咕什么,不过对方脸上的狐疑之色却是藏不住的。
    于是陈树藩立又高喝:“樊司令!不必多虑,我部归你,人生难调,这样吧……”他突又转对吴沧洲:“命咱警卫一营,全体送枪樊部,扩充黄龙山装备。”
    一声令下,一营卸械,数百支轻重长短的各色火枪,纷纷从陈的警卫将士手上十支八支一堆,架在山道两旁的草丛树边……
    樊钟秀不知怎样回答。
    陈树藩又令:“听说你与洛川驻军马营长、李营长一向交厚。吴参谋长,传令洛川县府,从即日起,马、李二营归樊司令指挥!”
    樊钟秀实在感到吃惊:“这……”
    陈树藩又道:“令尊、令堂等虚受大惊,陈某改日拜望。”说着,一长串虎暴暴的大笑又从口中喷出来……
    八月仲秋,月如银盘。
    黄龙山中,大摆月饼宴。
    众团兵三五成簇,席为桌,石为凳,啃饼吃酒,笑语满谷满川。
    刘宝贵担壶送酒,喜孜孜地提醒大家:“喝酒莫醉,醒酒吃屎啊!”
    一名团兵举杯高叫:“刘大哥荣升护卫排长,今晚八月节,每人灌他三杯。”
    一呼百应,无尽的酒碗一下淹没了刘宝贵。
    刘宝贵失色急躲:“不敢不敢,谢谢大家了!”
    “怕啥呢?刘排长,真醉了,我们每人半泡热尿就够你醒酒的啦。”群呼乱叫,声浪如涛,白雕口上,几名哨兵蹲在山炮筒上狂欢。
    一兵举碗神吹:“知道不?咱们司令伤着一臂闯铜川,一把刀轧着陈督军的脖颈,二人小轿不用,非要用四人抬,硬把樊老爷子一家八口送回咱们黄龙山!”
    另一哨兵把月饼摞在机枪台上,端酒愿月:“来,哥们儿。先敬月亮后敬枪,再敬咱们樊二哥!”说着,泼酒当空,洒酒枪身。
    又一哨兵对着端酒的叫:“水旺哥,你跟咱司令本是老乡,讲两条司令小时侯的有种(胆大)事听听。”
    马水旺一气饮下半碗酒,耳热面红起来:“还用讲吗?秃子头上趴虱——明摆着的嘛。没有七魂八胆,别跟樊二哥拉杆!”
    第三个哨兵又接过酒碗:“哎,马大哥,你们河南人最重乡情,你跟司令上山不晚,咱已鸟枪换炮,再有两天连洛川的马、李二营长也要上山归附,咱们再不是小打小闹的民团了,人强马壮,兵满两千。您这班长也该高升了。”
    先说话的哨兵忙附和:“那当然。马班长平日冲阵那样猛,当兵当兵,全凭敢冲。别说是司令的家乡老人儿,就是新兵小卒子也该有个闹头。马班长升官晋级,迟早迟晚,还不是罐里摸鳖——稳扣的事儿。”
    马水旺听着顺耳,心里像灌了蜂蜜,夺碗又饮,酒涨面红:“樊二哥是量脚做鞋,可体裁衣。我马水旺头小戴不起大帽子,枣核儿解板——不是那块料嘛!”显然,他是自作谦虚,抱过酒罐,又要倒酒。
    两哨兵拦住他:“马大哥,有福同享,有酒同尝,再让兄弟们喝几口呗。”
    马水旺最终歪倒在机枪座上:“祸福酒饭,都他妈扯……淡。有了老婆也同睡,才……才叫能共患难呐!”
    众哨兵大乐,乱说一通:“对,对对……哈哈哈……那样子生了孩子爹才多哩。”
    马水旺眼膜上已布两张红网:“去!去叫刘宝贵……让他再送一罐有劲儿的上来。他妈……姓刘的跟黄天野伙用一个老婆,凭什么……他能当护卫排长?”
    “议事厅”大帐内也设几桌月饼宴。
    松明高烧,帐棚彤红。
    樊家兄弟六人一桌;马英、鲍玉莲陪着娘和二婶,还有大嫂及王太、王部通的两位夫人,一桌共七人;王太、王部通、牛绳、马奔四人一桌;樊钟秀陪着父亲、惠有光、郑思成,也是四人一桌。
    桌桌月饼堆得高高,酒杯冲得满满,大家推心置腹,正在秉烛联欢。
    惠有光侃侃而谈:“于佑任、张钫二公,都是孙中山先生的鼎足人物,全为饱学之士。旧政将亡,新政当兴,他们如膀如臂,协助孙先生,是咱中华富强的难得人才,尤其于佑任先生还有一笔淋漓好字,在整个革命军中堪称一绝。”
    众人听得肃然起敬。
    樊道隆示意儿子快给客人添酒。
    郑思成并不推辞,此人同样善谈:“好!今晚团圆节,山中庆团圆,酒逢知己千杯少了。我先借酒替樊老先生压惊,祝先生福寿双全。来,大家同饮!”
    樊钟秀自斟一杯:“几日前我便听出,咱们说话对脾味。二位年兄与我全是烈人不怕烈酒,烈酒专养烈性。干!”
    郑思成饮罢,亮杯低于胸前:“清廷如今起用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北方军政大权集于袁氏一身。江南孙中山先生为何与袁先战后和呢?一为袁世凯再三向孙总统表示‘南方人才济济,均要留用’,二为袁氏兵重江北,权倾朝野,如果同意共和体制,勒令宣统退位,将来还政于民,整个大江南北将会不战而合,归为一统,中国数千年来连尿炕娃都要独盘龙礅的君主体制便永远一去不返。大事成功之日,天下会少流多少血,百姓会少淌多少泪,战火会少烧多少房,良田会少埋多少骨啊?”
    众人动容,面现春色。
    惠有光接着又讲:“还政于民,是孙总统三民主义的核心。古人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我也有个比方,天下为水,百姓为船,皇上是块礁石。朝廷昏庸,暗礁阻道,不除更待何日?”
    樊钟秀击案叫绝:“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郑思成抚杯又道:“独木不成林,一花不是春,若为有志人,同兴革命军!孙总统授命于佑任、张钫二公回江北,志在网罗天下志士,结成铁壁铜墙,共挽狂澜,力主浮沉。”
    马英隔桌表态:“干脆,丢了黄龙山,咱投孙文去!”
    不料,樊道隆一拂桌面:“智者不可妄逞匹夫之勇。蜂无双王,王多必乱。不是我驳郑、惠二位面子,何谓‘还政于民’?千万百姓齐当家,岂不地裂山迸?”
    众人一下噤若寒蝉。
    樊道隆捋须起身:“钟秀!陈督军待咱如何?孙中山虽系神人,江南半拉天,万民响应他,必有他的道理。不过,知恩不报非君子,陈督军以义待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咱怎能背信弃义,舍近求远?我以父身,谏你一言,如想洗手,跟我下山,留陕也可,或回河南;如要知恩图报,定要归顺陈督军!”
    鲍玉莲走近干大:“干大!席间闲谈,都没强人所难,郑、惠二位晓明大义,只是跟咱商量嘛!何去何从,可从长计议。”显然言辞模棱,她想折中。
    惠有光抱拳:“樊先生言词有理。不过我与郑兄虽系一家之见,与您并无多大相悖。先生家教严谨,可否记得诗僧齐已有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树枝开’。天下之大,贤达辈出,若说陈督军,也颇磊落。清廷大员中也并非尽属污泥浊水。革命军武昌首义,出任湖北军政府都督的就是黎元洪,而黎元洪乃清廷的一名新军协统,并不属于革命军中人士。良禽择木而栖,良才择主而事,樊二哥咱们一见倾心,可谓志同道合,只要不明珠投暗,兄等必然快慰。只是这陕西的陆建章可实在值得三思呵……”
    马英听到此处,一鼓丰满胸峰:“二位放心,黄龙山与陆贼不共戴天!”
    樊钟秀最后一言决计:“大!我既然答应归依陈督军,怎会像陆建章出尔反尔?我记着您的话呢——‘礼而头不至地,不如不礼’!”
    八月十六日,山中艳阳天。
    马虎、李六率官兵千余众开赴黄龙山。
    辎重车轮奏出进山的曲子,大队的步卒又扛来一挺挺机关枪,青驴黑骡十数匹,驮来几尊山炮……
    一包包粮食草料被卸上草滩,一箱箱弹药被搬进洞穴,还有一捆捆新军衣被抱下来。
    黄龙山似乎“呼”一下耸入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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