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鹏出壳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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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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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追问:“这次孩子落下地,你给起个啥好名?”
樊道隆以鞭拄地:“老大钟灵,老二就叫钟秀吧。这名字男娃女娃都中用。富润屋,德润身,咱们樊家只图灵秀满门,一门灵秀!”
日暮十分,樊鲍两家结伴下山。
鲍士元突然止步不前:“樊先生……”
樊道隆:“唔。”
鲍士元:“先生不闲弃我吧?我是个戏子。”
樊道隆:“嘿,这是哪里话啦?”
鲍士元一下心诚意挚:“我把玉莲认给你。“说着,一把拉过女儿跪倒在山道上:”莲儿,快磕头,叫干大!“
樊道隆神色慌促,忙扶起孩子:“这咋行,这咋行?总得择个吉日。”
鲍士元很诚挚:“就你们读书人礼多。子丑寅卯,今日就好嘛!哈哈哈……”
大人喜,孩子乐,两家人笑满坡。
大雁南飞更速,茫茫伏牛山彻底脱了秋装。
又是一个入夜的天,鲍家一圈土院墙,三间茅草房,门楼顶苫满白辣条,两扇木板院门上了两道门闩。
村外,有一谷口。
谷口出忽地蹿出两条人影,他们各蒙半截面纱,草狐子似地迅速贴近夏家湾。
只见双影飘忽,凭借房影树影,很快靠近了鲍家的柴门楼子,他们屏息蹄听一阵,然后拔出匕首拨门。
鲍家房中早已无灯。
两个蒙面人先趋近窗台细听一阵,断定室内确实有人后,又蹑着手脚趋之草屋门口,把一张麻纸塞进鲍家房内,而后便又飘出了鲍家院门,其中有一个悄悄地说:“牛哥,等会儿再走吧,那女人兴许会出来撒尿。”
残月下依稀可认,说话者正是宝丰大街上窃过鲍士元钱褡,后又打听过鲍士元住家的贼眉鼠目汉子。
被呼牛哥的一时不语。
不愿走的又道:“牛哥,我来踩点时亲眼见过,这家娘们儿挺中看。”
那牛哥迟疑中一扬手匕:“吴三,你长仨蛋子了?夏家湾是个大庄,人家男人又在家,你偷桃还想砍树吗?若是走不出,还要头上稀饭罐不?”
次日拂晓,樊家学馆最先迎来黎明,几间学堂笼在晨雾中。
樊道隆已开始晨读。
一只白公鸡跳上菊花盆,引颈报明,鸣鸣声飘袅出院,鼓荡甚远。
樊道隆即景生情,不由握卷吟哦:“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樊先生!樊……大兄弟!!”鲍士元散着发辫奔过来,一脸苍白,,一头雾水,浑身哆嗦,牙齿直打呱嗒,似是出了塌天大事。
樊道隆大惊:“鲍哥,你……出啥事啦?”
鲍士元惶急回答:“条,条子!趟将给我贴条子了。他们要银一百两,限三日送……送到后谷山神庙!”
“啊?!”樊道隆一把从干亲家手中抓过条子,临风急看,切齿连呼:“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定是牛头峡的杆子干的。士元哥,趟将要吃人了。天不让人活,人也不让人活啊。走!咱们去报官……”
当天上午,夏家湾很快来了一群便衣官人。
鲍士元先把他们领进家里歇脚,樊道隆又把他们接到学馆用饭,其中有一头目盯着鲍士元直看:“这位老乡,咱们好面熟啊?”
鲍士元如实相告:“马大人!我平日常在宝丰城里唱个小曲,当初赵县尊出到宝丰时,豫翠楼大摆宴席接风。那天我……不小心碰翻一盘菜碟,让您给踹……踹……”
“哦——呵!”马大人若有所思,“原来这样,我说呢像是哪里见过。”继而赶忙转口,“赵太爷新到我县任职,怎容匪人猖獗?你等且莫害怕,我们一定为民除害。不过夏家湾也该建支民团才是。”
眨眼五天。
贴条敲诈的趟将们一个也没露面。
樊家私塾馆里,白公鸡照样登菊盆,并围着院内的杯盘啄剩饭。
六天头上,公差们要走,马大人一脸阴沉腔调勉强仍保持着和婉:“五天了,趟将们不敢来了,这就叫邪不压正。你们以后多加小心就是。再有匪情,及时禀报。为民就是为公嘛。”
樊、鲍二人致谢不迭:“多谢马大人和众位兄弟,连日辛苦,山乡僻陋,请恕招待不周。”
“嗯,莫要见外。”马大人一拂马袖,“我们当捕快的,只恐难趁民意。匪在暗处,我在明处,有时出手难有准效。今番我的手下不好开口,我想代他们讨个封赏,全当跑腿钱了,不如二位可肯……”
鲍士元一呆:“要多少?”
马大人一笑:“五十两足矣!”
“呀!”樊道隆也不由失色,“趟将要一百,你们要五十……”
“呔!”马大人拍案顿怒,“樊先生熟读孔孟,怎么官匪不分?劳我们兴师动众,结果与实不符,你们是谎报匪情,游戏公务,造谣惑众,蛊惑人心吧?”
樊道隆一屁股跌在柳圈椅上……
最后由樊、鲍两家出钱,勉强打发公差出村。
一晃又是数日,这天又是夜半。
夏家湾一湾静谧,鸡犬无声。
鲍士元惶惶种上二亩小麦,一时无心再进县城卖艺。土匪贴过的那张条子,始终像道阴影笼罩着鲍家小院。
大约三更以后,鲍家院内骤起历号,历号声惊炸全村,撕裂夜幕:“大!妈妈呀……”哭嚎声发自鲍家小女玉莲之口。
一刹间夏家湾失去平静,一片羊咩狗叫,牛嘶马鸣。树端的宿鸟弹枝惊起,成群地喳喳叫着逃向黑沉沉的伏牛山深处。
夏家湾忽成一锅沸水,无数的松明火把,灯笼蜡烛,纷纷流向鲍家小院。
灯火铺红了半拉天。
鲍家一片惨状——
鲍士元横尸屋外,食管被人生生割断。一柄杀人短剑尚且夹在伤口,入肉之深,几乎断颈,他一双怒目不闭,冲天怒气破眶喷出。
里间床上,被褥凌乱,鲍妻仰卧床沿,下肢叉开,拖垂到地,周身一丝不挂,上唇牙齿咬进下唇,双唇尽血,尤其喉管上竟扎着自己头上那支银簪,不知是人杀害,还是自戕身亡,只有下体淤血表明死前饱受了色魔凌辱。
外间,内室,两片血水洇在一起。
不足三岁的玉莲是如何留得性命,她趴在血泊中不敢拉父亲,更不敢拉母亲……
夜风搓着灯火,灯火舔着血光,满院老幼无人敢言,无人敢哭,只有鲍玉莲独自哀号。
樊道隆站在两位死去的干亲家中间,抱起活着的干女儿,他悲愤地扬声大嚎:“鲍大哥!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天亮了。
亮了也没太阳。鲍家门楼洞开,两扇门板被当成两口棺木。
没有孝子,没有孝妇,只有鲍玉莲立在门板前送别爹妈,鲍氏夫妻生命短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樊道隆刚刚当了没几天干爹,料不到竟赶上这样一场灾祸,他心中苦辣酸甜无法表述,只好写了两挂引魂幡让干女儿抱着,作为鲍家夫妻西天之行的通行证。
鲍玉莲抱不直那纸幡,干爹替她扶着。
两个泥瓦盆,底上各被钻了一个孔,樊道隆的弟弟樊道德把两个瓦盆分别放在鲍玉莲身边,红着眼睛默然道:“玉莲,等会儿使劲给你爹妈摔捞盆!”
鲍玉莲只顾底泣:“大!妈妈……”他被干爹按着给父母磕头,像只离群的小鸟,像只失乳的羔羊,勾头扎地的娇小皱姿,实在令人望着揪心。
村上心软的妇女们为之低声啜泣。
啜泣声中站起樊道德,他一把拉住樊道隆:“哥!一家有事百家忧,人心总是连人心,咱们成民团吧?再不自救自保,活不成了!”
人群中立刻扬起上百双拳头:“道德说的对,成民团,成民团,杀尽趟将兔崽子!“
樊道隆向众连连挥手:“这不是一句话的事,送罢殡,愿参加民团的,先到学馆报个名。“
鲍家夫妻的尸身被抬到墓地之后,山梁上已挖好了一个方形的坑坑。尸体被先后放入土穴软埋合葬。
土分石沫撒进墓坑,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鲍玉莲望着一锨锨盖上父母身上的土粒,一下意识到了与亲人的最后诀别,突然在干爹怀中拼命挣扎,向着墓穴张手发喊:“别埋我大——别埋我妈——别埋我妈呀!“
樊道隆只好极力哄劝:“莲儿不哭,莲儿不哭,往后干大就是你的亲……大大!“
玉莲不听,死劲推翁干爹,依旧喊叫连声:“你不是我大!不是我大……”
哭声自然止不住父母被掩埋,山梁上又多了一堆新坟。
鲍玉莲也终于哭喊渐息,绝望地勾紧了干爹的脖颈,她断续着鸣咽:“干大!你……是我……亲大大!”
次日,樊家学馆的月亮门口,很快挂上了一块长条木牌,樊道隆高挽衣袖,朝木牌上狠笔疾书:夏家湾剿匪民团筹备处。
民团很快便初具规模,接着派人出山推铁。
转眼初冬,一场小雪,漫天碎玉。银花花压不弯夏家湾的逃枝柳条,村中锤声叮当,正在炉火烧天。
长矛造出来,片刀造出来还有流星锤、月牙斧、三节鞭。武器摞成堆、扎成捆、摆成排,几尊刚成型的土炮搁在沿街的山榆树下,铁蒺藜、铁球一筐又一筐……
夏家湾一时怒满湾、狠满湾。
村南的旷地边角盖有三间古厅,门首刻着“百家宗祠”,次刻又临时置一匾,上书“夏家湾民团总部”,宗祠内还高悬一副关公画像。
民团请来了一名高僧当武师。
这一天,那武僧在祠堂内率众练武,传授武技,只见他身如铁轮,铁铲飞舞,迭出招式,人铲不分。正到激烈处,只听一声呼啸,武师突然失踪。原来他已凌空飘赴祠堂脊头上,如房上伏了一只飞鹏。
众团丁呼声雷动:“桓林大师好功夫……”
当时,樊道隆也扯着干女儿来看民团练武,只看的眼花心跳,不由松开了玉莲的小手。后来,直到武师又吼出一声“童子拜佛”时,才忽觉腿肚一晃,勾头看时,立时大喜。
原来,鲍玉莲也在随着场上团丁手舞足蹈,最后合掌为剑,由上及下,向前一劈,状如拜佛,砍在干爹腿上。
樊道隆一把抱起干女儿,连连夸赞:“莲儿、莲儿!你是真正的童子,干大可非千年老佛哇!”
鲍玉莲甚是天真地回答:“干大!我也学武,给我爹妈报仇!”
樊道隆正在吃惊,一名团丁如飞奔来,赶到樊道隆跟前,一个前仆差一点摔倒,急忙抽刀点地,支住下腰,连喘带说:“团长!不……不好,牛头峡趟将牛天祥,近几天又要来犯宝丰城西一带。西山的杏花坪昨晚已经……被洗了。土匪们把人绑在碾盘上,活剥人皮点天灯啊!”
武师桓林抓起了胖大僧袍。
樊道德急中无奈:“大哥,你看咋办?”
樊道隆压着恐慌:“别忙!再不可像上次鲍家那样,稍一不慎,毁家灭口啊!”说着一瞥桓林:“我看先让民团留下护村,村中老幼都上东边大吴营。那里寨墙高,民团成立早,离县城路途也近。一窝蜂乱跑不行,乡亲们跑反也得有人护送,不然忙中易错。”
桓林大师沉沉开话:“樊先生,送老乡出村是大事,就让樊团长带领乡亲离村吧。”
樊道隆颇为难:“道德是团长呵!”
桓林解释:“你们安置下之后,他可速回,眼下护村的事,老纳愿效全力!”
夏家湾又开始沸腾,锣鼓“当当”敲起。
樊道隆带头呼喝:“跑反了——上寨啦!趟将下山了!老乡们——快到大吴营上寨吧……”
牵牛赶羊驮孩子,背母搀父推小车,有人粮袋子上栓着猪娃子,村中一时乱极。妇女们的裹脚布拖在尖尖鞋帮外,馍篮子提绊上栓着老母鸡。有老汉拄杖大呼:“天啊,老百姓何时能安生啊!”
护村的团丁们左冲右突地把一尊尊土炮推出来。
桓林大师合掌当胸,在村中十字街口为众人祷告:“罪孽、罪孽。阿弥陀佛……”
樊道隆肩担荆筐,头筐中坐着儿子樊钟灵,后筐中坐着干女儿鲍玉莲。
其妻坐在木轮车上,她已分娩在即,更显得体态笨重。
樊道德把推车背带搭在肩,小声提醒大嫂:“大嫂,坐好了。”
樊道隆提醒弟弟:“道德,你嫂子就赶到这几天要生,推稳点!”
道德妻赶过来,把条棉被加到嫂子腿上,吐口唾沫在掌心,帮丈夫提起车把,头也不扭地说道:“没事,有我哩。”
夏家湾一村老幼涌出村,一拉溜涌上山道,像决堤之水,如水中卵石……
樊道隆挑着筐,一对娃娃紧抓筐绳。
樊道德推着车后臀撅得近与后脑平齐,他指挥少数几个团丁随队撤开。
其妻时前是后随车步行,不时替大嫂掖严被角。
绕过一道山梁,道隆妻发出呻吟。
翻过一道山洼,道隆妻呻吟渐高。
一片小松林在望,道隆妻呻吟加剧。
道德妻一瞧大嫂面色,见她双眉皱紧,突然脸上一肃:“道德,停!”
小推车停在松林边。
樊道隆放下担子。
道德妻掀起车上被角,只见大嫂面色苍白,前额一层粘汗,嘴唇咬得青紫,两个腮帮鼓突。她探手摸向大嫂下腹,突然急声叫道:“快!快进松树林。”
樊道德猛推小车向着小树林狂奔。
樊道隆也担起荆筐直追。
道德妻奔跑中又喊:“道德!她从丈夫手中夺回车把。飞快挽起衣袖:”你们都在这儿等着,让我来。“说着抖肩推起车子,独步钻入林中。
樊家兄弟会意,相视无法言语。
山道上逃难的村民继续涌向大吴营。
樊钟灵突然跃出荆筐,也朝林中追去,边跑边喊:“娘!二婶——等等我!“
玉莲也跳出了荆筐,她被干爹拉住了手腕:“莲儿别动!”转又呼唤儿子:“钟灵!拐回来——”
风萧萧,牛羊鸣,人如潮,山重重。
小松林内很快飘出儿啼声。
“大哥!道德!快过来呀——”道德妻隐在林边,向着山道上遥遥招手,嫂子又生一个大胖小子!“
樊家兄弟循声急入林中,樊道隆手扒产车不由悲喜交集:“小子,爹早起好了名字等着你啦。”他望一眼山道上不断头的逃难乡亲,忽又转过身子,背贴一株红松扬臂大吼:“钟秀!我的二小子,你咋来在这时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