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艳阳天，她浑身感觉冰冷。她一个人在洛水岛，妙心没有来陪她。
    她躺在水亭走廊的地面上，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如一潭死水，死死盯着静静的湖面。湖面上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几只白天鹅，在一起戏水玩耍，但这个都没有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洛水岛是对犯了错的弟子禁足的地方，外面的人可以看到这个岛，而岛上的人只能看见岛上的景物，看不见外面，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这个岛就是一个封闭了的世界。
    “师父！”怀远不满地叫道：“已经三天了，不吃不喝不动，她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师叔他这是在做什么呀？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亦玄看着岛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她长长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转身飞去了六虚殿。
    “梓林，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写字，你那倔丫头不吃不喝不动已经三天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白梓林依旧在那里奋笔疾书，没有理会他。
    “我说，要不然你再试试消忆术吧，我后来仔细想了想，那日我对她施法没有消去她对你的记忆可能是因为她戴着瑾墨青花的缘故，那上面有你的血。。。”
    他握笔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又写了起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收起笔，用手烘干了笔墨，将纸叠好，卷起，塞在一个竹筒子内，递给亦玄说：“这个，你且收好，若我将来有何不测，你再打开看。”
    “哎呀，呸呸呸，你会有什么不测啊，你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谁能动得了你？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你何不利用太虚镜阻止她下那个咒语，那样兴许她的驭咒香毒就可以解了。”
    “没用的，太虚镜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亦玄，一切随天意吧。”
    夕阳照在他精致而又苍白的脸上，他的眼中不再如以往那般清澈，而是变得迷离深邃，是无奈是伤感是悲凉，亦玄手中握着他给的竹筒，心中不由一抖。
    傍晚，洛水岛。
    这里为何这样静，静得一点声响都听不到？如果自己就在这里死去，他会不会为她伤心落下一滴眼泪？
    一阵风飘来，她突然感觉有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抱起，紧接着带着她飞出了洛水岛。她看着一身洁白的衣衫，和那张温玉的脸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温和又含情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被震慑了一下，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他抱着她飞回六虚殿他的房内，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床头放了一碗香气四溢的莲子粥。
    他端起碗，舀了一调羹粥，用嘴微微吹了一下，然后递到她嘴唇旁。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想分辨自己是否在做梦。
    “怎么不吃？肚子还不饿？”他柔声的话语中有无限爱怜。
    她心中的冰雪正在一层一层熔化，肚子开始呱呱叫，她终于张开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一不留神他就会变脸。
    一碗粥喂完，他从怀中取出绢帕仔细替她擦拭嘴角。
    “躺下，好好睡一觉。”他以命令式的口吻说道，她乖乖躺了下来。他将被褥盖在她身上，随即走出了房门。
    屋外响起了她熟悉的琴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千万不能醒来。
    是《天阶夜色》，若是在以往，她一听到这首曲子就会立刻睡去，一夜睡得香甜，可是现在她却无心睡眠。她悄悄爬起床，走了出去。
    外面一轮明月已冉冉升起，静静地挂在苍穹中。他坐在那颗苍松树下，一身白衣胜雪。旁边的案几上摆着香炉和茶炉。
    “过来吧。”他扶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走到他身旁，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怎么？睡不着？那就来弹琴吧。”他稍稍移动了身子，挪了点位置给她。
    她慢慢坐到他身旁，伸出纤纤玉指，拂动琴弦。
    他看了一会儿，将手覆在她的小手上，说道：“呼吸调匀，不可散乱，摒除杂念，不可浮躁，动作简静，不可繁琐。两手不可努张过度，轻要不浮，重要不粗。我带着你再弹一遍。”
    她木木地，惊讶地看着他，直到他说了一句：“我脸上有花吗？看琴。”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心中似有一朵花儿正在开放，幸福又委屈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一曲弹罢，她轻唤一声“师父”，然后起身跪在他脚下，俯身趴在他膝上。
    他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
    “师父，您已经原谅盈盈了是吗？再也不会赶盈盈走了对吗？”她哽咽着，泪水弄湿了他的手，他的衣服。
    “再也不会了，为师再也不会赶盈盈走，我们生生死死，永生永世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师父。”她哭叫着上前一把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他的心怦怦跳着，有些慌乱，就如同那日在五原郡王宫后的小树林里一样。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自己是那么幸福，就算让她用死来换取此刻的幸福她也愿意。
    她好希望这幸福能够持久，但是她突然瞥见了身边案几上的那只香炉，阵阵香味从那香炉中飘出，那香炉分明是焚着香的，但她却没有看见一丝烟雾从那里冒出来。她知道在幻境中没有空气流动，树叶都是静止的。她一抬眼，周边的树叶的确是一动不动，她脸色大变，心跟着颤抖着。
    或许是在夜里看不清，她这样安慰自己。于是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用心感受着他的存在，感受着他的温存。
    “师父您喜欢盈盈对吗？”
    他轻笑了一下，继续抚弄着她耳畔的头发，时而轻轻触碰她柔嫩的面颊。
    “傻丫头，尽问些傻话，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师父，盈盈好喜欢您，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喜欢了，我盼着能天天见到您，看到您的身影。您不在六虚殿的日子，我总是在思念中度过，一想到您，我的心中开满了花。没有您，我的身心被掏空了，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什么都看不到。。。”
    她突然感觉腹中一阵绞痛，那感觉似曾相识。她紧紧抱住他，强忍着疼痛，额头迸出了汗。
    “师父，抱紧我，不要松开手。”
    “好。”他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六虚殿白梓林的书房。
    怀远气喘吁吁疾奔进房，神色慌乱。
    “师叔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盈月在迷香谷的幻境中快不行了。。。”
    白梓林手中的笔惊落下，漆黑的墨汁泼在宣纸上。
    “不知是何人将她从洛水岛接出来，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阵，连师父，素馨师伯他们都无法将她从幻境中拉走。。。”怀远还在说着什么，他早已听不见，手一挥，身子已经到了迷香谷。
    迷香谷已经站了不少人，都着急地看着幻境中她用手紧紧抱着白梓林，口中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衫，她脸色苍白无色，满头的汗已经沁湿了额头及两鬓的头发。
    白梓林运掌一击，大喊一声“开”，幻境消失了，连同幻境中的白梓林。她失去了依靠，一下瘫软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抓着地上的草，口中无力哭喊着：“师父，别走，不要，不要丢下我。。。”
    白梓林心都要碎了，上前一把将她抱起，连声说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她看到他，憔悴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白梓林用手放在她的脉博上，知道她毒已攻心，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梓林，快用消忆术吧。”亦玄在一旁提醒他。
    消忆术？对，或许还有一救。白梓林当下挥动手诀，却见她用手牢牢抓住自己的手，虚弱地央求他：“不要，不要对我用消忆术，盈盈不要活在一个没有您的世界里，求求您。。。师父，我快不行了，您快取了我的元神让月儿复活吧，盈盈想让自己的元神一直陪着师父，看旭日东升，看夕阳西下，听师父弹琴，看师父舞剑，答应我好不好？”
    白梓林精神一下崩溃，他无法再压制自己的感情，数月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怒，哀，悲像洪水般爆发了。他对着苍天大吼一声，像是在怒斥老天的安排，声音悲之切恨之深，响彻天际，闻者无不动容落泪。
    他的泪水如决堤了的江水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她身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掉眼泪，不知是喜是忧，忍着腹中的剧痛，微笑着问：“师父是舍不得盈盈走的对吗？”她颤抖着手想替他擦拭泪水，可是手已无力抬起。
    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心如刀绞。
    “傻丫头，你不是一直要一个真相吗？你听好了。。。”他一只手给她输了点真气，然后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梓林，你疯了吗？你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无疑是。。。”亦玄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白梓林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月儿是你的前生，两百年前你拜在我的门下成了我唯一的弟子，我为了苍生辜负了你对我的深情，你因爱成恨堕入了魔道成了妖神，最终死在我的斩魂剑下。斩魂剑专斩妖神，且不会留下一魂一魄无法轮回。我去求阎王，最终用了我的一魂一魄修炼了两百年才让你投胎转世。你出生的第二天我就将瑾墨青花戴在你身上保你平安，我每月会趁你熟睡时为它续血祭炼。我时不时会去王府看看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调皮捣蛋，捉弄哪个夫子。你八岁那年我进了府教你读书写字，我原本想让你过平静的生活，但我最终没舍得让你离开我，于是执意将你带入通灵山。我千思万虑不想让你受一丁点伤害，可是我千算万算都没能料到你会中驭咒香毒。你前生去时许下毒咒说来生不会再爱上我，若是爱上便穿肠烂心而死。在五原郡，那小树林中你动了情而毒发，等我明白过来你已性命垂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想让你就这么去了。驭咒香毒无药可解，唯一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忘掉我，放下我，甚至是恨我，你才能控制住体内的毒。于是我和亦玄还有陆潘他们设计骗你，让你以为我把你带在身边只是为了替月儿要一个元神。
    可是你为何这样执拗，非要知道什么真相？你把我的心搅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你这下满意了？痛快了？”
    她的心云开雾散，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与此同时她的腹中又突然有一阵难忍的疼痛，她强忍着，一口鲜血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吐出。白梓林慌忙又给她输了些真气，她这才平息了下来，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道：“师父，盈盈好舍不得离开您，等盈盈重新投了胎，您再来找盈盈好不好，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听您的话。”
    白梓林从怀中取出瑾墨青花，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然后将小青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那瑾墨青花立刻闪出通透的光，隐没入了她的衣衫内。
    他将她抱起，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嘴巴凑近她耳畔，轻声说道：“小青你戴着，它会跟随着你的魂魄，千万别弄丢了，记得一定要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她的身子越来越弱，呼吸越来越急促，张口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她：“别怕，为师一定会来找你，来生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她看着他的脸变得渐渐模糊，多想永远记住这张脸，多想永远躺在他的怀抱中，可是一切渐渐远去，她再也看不见他的脸，听不见他的话，眼前变成了一片混沌虚无。
    她的整个人突然在他怀中化成了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一阵惊叹，她本是凡胎肉体为何死了连肉身都化成尘埃。
    白梓林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亦玄正欲上前劝他不要伤心过度，不料见他周身元气正在慢慢外泄，大惊道：“梓林，你，你在做什么？”白梓林金刚之身，又有妖神的咒语护身，别人伤不了他，连他自己都伤不了自己，为何会这样，亦玄无从所知。
    他的元气一点一点向外散发着，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亦玄，素馨，怀远等人更是想上前阻止他，却都近不了他的身，他周围似有一道屏障将他护住。
    “梓林，你快停下！”素馨在一旁哭喊道：“都是我害的，你来杀我为她报仇吧，求你不要这样，该死的人是我，你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你快住手，你听见没有？”
    亦玄突然双膝跪地，众人跟着跪倒在地。
    “梓林，你身为掌门，这样做实在不该，你将整个通灵山，整个空灵派置于何地？”
    “请掌门三思。”众人齐声高呼。
    “你们不必再劝了，我的气数已尽。”
    “可是为什么，你明明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之身啊？”
    “我给你的信，你一看便知，亦玄，我要去了，空灵派交给你了。”白梓林说完，身子化成一道烟在空中散去。
    “梓林！”“师叔！”“掌门！”
    众人无不悲叫痛哭，泣声连连。
    一时间迷香谷内一片阴霾笼罩，所有的花草皆枯竭而死。
    “素馨！”亦玄突然拔出剑，怒指正在哭泣的素馨，厉声说道：“你迫害月儿在先，后又让盈月中毒，这些梓林都没有跟你计较，他心慈不杀你，想不到你竟恩将仇报，惨绝人寰，非要把她置于死地！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师姐？！”
    “你怀疑我？”素馨睁着泪眼苦笑，眼神凄惨黯然：“好，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不许伤害四师叔！”安妤跳出来挡在素馨前面：“你有何权利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她？要杀她先把我杀了！”
    “你滚开！孽障！”亦玄像失去了理智，一掌击向安妤，亦渺一把将安妤拉开，一掌挡了过去。众人还未从悲痛中醒来，两人就开始拳脚相向打了起来。两人手下的弟子慌忙上前，欲将二人强行分开。正当场面一阵混乱之时，突然听到素馨手下的弟子莫东失声大叫：“师父！不要啊，师父！”
    众人惊得猛回头看时，素馨已经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一抹，顿时血溅当场。素馨脸色苍白，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凄美的微笑，缓缓倒下：“梓林，等等我。。。”
    安妤一声哀号，扑上前去摇晃着素馨的身体，撕心裂肺哭喊着：“姨娘。。。”
    亦玄呆立着不知所措。
    。。。
    天上乌云滚滚，雷声大作，顷刻间大雨瓢泼，众人抬着素馨逐渐散去。
    怀远一直跪在地上未起，怀静上来拉他都没有拉动。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好像是一场噩梦，他浑身战栗着，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