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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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警官活了将近三十年,被人贴过无数标签,从“不近人情”到“拒人千里”,接受审查时还曾被人质疑为“装模做样”“心机深沉”,唯独没人敢指着鼻子,把“榆木疙瘩”四个字摔他脑门上。
从这个角度看,魏小姐也算创造了一项纪录。
正因为从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闻止难得怔在了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魏离,眼睫毛微微一眨,显得既茫然又无辜。
魏离天生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么一看,那窜到嗓子眼的无名火无端矮了三分:“你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把我往外推,想没想过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对,你是为我好,不想把我牵扯进来,可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是希望站在你身边,陪你面对一切风浪,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脑袋往被子里一蒙,权当自己是只鸵鸟?”
闻止抠住桌缘,低声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如果实话实说,你一定不会置身事外。”
魏离面无表情:“你毫不留情地把我甩了,我还不是一样没能置身事外?”
闻止:“……”
他抠着桌沿的手越收越紧,关节“喀拉”一下,泛起惨白:“……是我害了你。”
魏离刚压下去的火气蹭一下窜上来,看着闻止的眼神分外不善:“明知我不愿走还把我往外推,一边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一边把别人的真心扫落在地,用脚踩到尘埃里——闻警官,你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又把别人看得有多低?”
她每说一个字,闻止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这男人一张脸煞白如雪,嘴唇微微颤抖,好半天,说出口的依然是一句:“……对不起。”
那三个字里不知暗藏了什么玄机,某一个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破碎的画面随着逆流的时光蜂拥卷出,吉光片羽的画面中,那男人挣开女孩挽留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女孩紧追几步,试图拉住他,然而男人手一缩,女孩的手指便从他衣袖上擦过,无力滑落。
鬼差没有七情六欲,哪怕有人把她的脑壳撬开一条缝,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强塞进去,她也很难在感情上产生共鸣,如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因为事不关己,所以那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不能在她心头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是这一回,也许是那女孩的失望和痛苦太过强烈,连万事不走心的魏鬼差都感觉到了。
她奔波两天一夜都没眨过眼,却在自家公寓的客厅里疲惫地抹了把脸:“好,就当你是有苦衷的,那现在呢?”
闻止盯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你当年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开,现在又来予取予求,摆出一副恨不能剖开胸口,将一颗心双手捧上的架势——你想干什么?赎罪,报恩,还是破镜重圆?”
魏离猛地站起,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带有强烈“攻击性”的姿势:“闻警官,你听说过‘人鬼殊途’这句话吗?”
闻止不仅脸色苍白,嘴唇也褪尽了血色。
“鬼差不能插手人间事,更不可能和凡人有感情纠葛,否则,就算冥王不怪罪,也难免受天谴、遭天劫,”魏离冷静地说,“你希望我怎么做?闭着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为了你逆天抗命,以一人之力与天地相争?”
闻止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他就如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已经躺在行刑台上,只等法官一锤敲下,头顶铡刀轰然而落。
魏离:“既然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一个劲往我身边凑?是觉得耍着我好玩吗?”
闻止闭上眼,慢慢呼出一口气,全身剧烈痉挛,仿佛那口气里连着一块带血的心脏:“我……我终究是一个人。”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里负重前行了这么久,从头到脚冻得冰凉。好不容易有人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让他从冻僵的麻木中缓过一口气,他又如何狠得下心将唯一的“热源”推开?
魏离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目光冷而坚硬,锥子一样扎进这男人眼睛里:“不扯这些没用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喜欢我?”
闻止倏尔睁眼,眼神空荡荡的,脑子里也像被秋风扫过境,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魏离,好像神经中枢突然短路,愣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魏小姐耐性有限,不打算重复一遍,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人。不知过了多久,闻止才如梦初醒,刷的站起身,动作太大,腰胯撞到桌沿,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像是不知道疼:“阿离……”
魏离一口打断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姑娘天生没长“委婉含蓄”的神经,这泾渭分明的两个选择被一目了然地摊开在闻警官跟前。
闻止苍白的嘴唇微微发颤,手指攥成拳,又慢慢松开,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两个字音艰难地挣出:“……喜欢。”
说完,他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突然不堪重负地松弛下来,整个人只觉得一阵畅快,仿佛亲手剖开自己冻僵的胸口,来自人间的风吹入,催开了终年不化的心田,也将那些隐秘的、见不得人的念头,一股脑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魏离挺直腰板,站姿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双手插进衣兜,歪头想了半天,才在闻止眼巴巴的盼望中矜持地点了个头:“嗯,我考虑一下。”
然后,这姑娘大尾巴狼似地甩了下头,就这么溜溜达达地走到书房门口,一只手已经捏住门把,背后犹如长眼一般,依然能感受到那人灼热而炽烈的注视。
仿佛恨不得将她勾边烧出一个轮廓,小心翼翼地供在胸口。
魏离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最后一个问题——你三年前甩了我,只是因为查案吗?”
闻止微微一震,刚泛起少许血色的脸颊重新变得苍白,一个“是”字重若千钧,摇摇欲坠地挂在舌尖,怎么也落不下来。
魏小姐也不为难他,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闻止似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眼皮不敢眨一下地盯住她。
魏离犹豫了片刻:“我这辈子最恨被人骗,所以……没有下次!”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彼此的眼睛里映出对方的头像,半晌,闻止点了下头,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闻警官活了将近三十年,没说过一句瞎话,这次也不例外。他只是选择性地隐瞒了部分事实,用避重就轻的说辞,引导魏鬼差做出与真相略有偏差的解读。
他几乎成功了……如果黄泉下的那位忘忧司主没多管闲事地将诛魂台和“大逆罪人”这桩旧案透漏给魏离。
魏小姐虽然偶尔冲动,却不是傻子,她知道闻止有所隐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么做的用意——换成她自己,身上背了万八千条人命,还在冥王案前挂了号,不知哪天就会被一个天雷劈死,铁定也打死不跟人说。
可理解归理解,一想到这小子玩了命地扮温柔、扮深情,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反正闹得魏小姐信以为真,都开始考虑砸了诛魂台有几分胜算了,结果到了要命关头,这人却藏着掖着,百般隐瞒,根本不把真心拿给她看。
这要换成丁允行,估计得原地炸了。可魏姑娘是个隐忍克制的文明人,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和闻止大吵一架,顶多接下来的几天,她又开启了早出晚归的作息模式,每天天不亮出门,月上三竿才回来,连续一个星期,闻止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摸着。
时间久了,连丁允行都看出不对,趁着中午吃饭的空当,他抱着外卖蹭到魏离身边,拿胳膊肘怼了怼他:“欸,你跟阿止吵架了?”
魏小姐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啃着便当盒里的糖醋排骨——这是闻警官头一天晚上买的新鲜食材,大清早爬起来现做的,搁在密封的保温盒里,又用锡箔纸层层包好,放了一上午也没变凉,依然热乎乎香喷喷,跟刚出锅的一样。
丁允行从她饭盒里顺走两块杏鲍菇,又还回去一根炒老了的青菜:“我说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看着人阿止老实就一个劲欺负他,也不看看这年头,到哪去找这么温柔贤惠、三从四德的新好男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魏离筷子一顿,抬起头很认真地求教道:“三从四德是个什么鬼?”
丁允行用一种“你个孤陋寡闻的丫头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计较”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掏出手机划拉了一下,放到魏离跟前。魏小姐拿近了一看,只见新打开的一页浏览器标题赫然是“论现代女性的三从四德”。
她一目十行地扫完,随手把手机丢还给丁允行,惜字如金地给出一句评价:“说的挺有道理。”
丁允行一边把手机收回兜里,一边大男子主义十足地怼了她一句:“有道理个鬼,纯属白日做梦……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阿止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天天这么不冷不热地吊着他,没事还摆个脸色、闹个冷战的,有意思吗?我告诉你啊,像阿止这种条件的男人,要不是运气不好替人背了黑锅,至少有一个加强连的小女生哭着喊着倒贴上去,你现在不抓紧,别到时他被人抢走了再来追悔莫及。”
魏离猛地一甩手腕,筷子尖碰到饭盒,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头也不抬,十分淡定地抛出去一句:“他要是跟人跑了,我就打断他的腿。”
丁允行:“……”
根据丁总过往的经验,魏小姐虽然不大爱说话,可但凡说出口,锱铢必较也得兑现了。由此可见,她撂话要把闻警官的腿打断,不仅是说说而已,估计已经把抽人的木棍准备好了。
丁允行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一边在心里默默为闻先生点了根蜡烛,一边挪了挪椅子,尽量离这尊“人形杀器”远了些。
魏离原本打算晾闻警官十天半个月,等心头这口气顺畅了再说,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才刚过一个星期,她就不得不中止“冷战”。
原因是闻止发来的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应铮病逝。
收到消息,魏离和丁允行对视一眼,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事实上,这条短信本身没有大问题,毕竟应老爷子病了那么久,从荆警官友情提供的病历资料和偷拍的照片来看,已经同一具会喘气的尸体没什么区别,说句不好听的,与其苟延残喘地活受罪,倒不如早死早投胎。
问题在于他病逝的时机。
发生在应氏祖宅里的连环血案虽然被警方和应氏集团联手压下,没闹得甚嚣尘上,可依然有不知来源的小道消息在网路上流传。
虽说在社会主义无神论的洗脑下,大部分人对“闹鬼“的说法嗤之以鼻,然而,有应氏这块金字招牌在前,又牵扯上“豪门风云”和“兄弟阋墙”两大八卦猛料,帖子一挂上网,登时比某位于姓导演新拍的电视剧还吸引眼球,一夜之间,点击量蹭蹭上窜,连娱乐媒体都被惊动了。
这半个多月来,应氏又是危机公关,又是澄清谣言,一边疲于救火,一边摁下葫芦浮起瓢。才刚消停些,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再传出应氏当家人“病逝”的消息,甚至更点背些,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孙子爆出“应老爷子死因有疑”或是不为人知的“豪门恩怨”,那应氏董事会这半个月来的加班加点打了水漂不算,还给烈火干柴上又浇了一瓢油。
此时此刻,不用亲自登门,丁允行都能脑补出应氏太子爷的脸色有多精彩。
应氏麻烦不断,刚和应氏签了合作协议的财关公司也跟着连轴转。也许是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老话“好的不灵坏的灵”确有道理,也或许是因为应氏创始人造的罪孽太多,一股脑返还到子孙后代身上,总之,就在这天下午,丁总好不容易写完一份“危机应对方案”,这头刚发给应氏,那头魏小姐就发来一个链接。
死磕了一下午“危机公关”的丁允行脑子还有些昏沉,一边全无危机意识地琢磨“这恨不能活成山顶洞人的小丫头什么时候看起新闻了”,一边随手点开链接,刚大致扫了个标题,丁总差点化身一支钻天猴,一飞冲天,把天花板顶个窟窿。
只见那标题赫然是:惊天爆料!应氏二公子指证异母兄长为杀父元凶?警方回应已介入,真相如何尚待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