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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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以冬走在我前面,完全没察觉到我连呼吸都变了节奏。
这里,这个漆黑幽深的小胡同,实在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十年前的那天,我就是在这里——南角弯胡同,被一群隔壁中学的人围堵挑衅,最后出了意外。
那天晚自习下课,我破天荒地收到了肖以冬的短信。
“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聊会儿,就在XX餐厅那块儿吧,我先过去等你。”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像素点组成的字,本来已经化作灰烬的心绪,又有了一点点燃起的火光。
他要找我说什么?要和我做个了结吗?还是后悔这段时间对我不理不睬?或者……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匆匆回了个“好”就抓起校服外套,成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关上教室的灯,我拎着书包,走在漆黑无人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挂着巨大的“距离中考还有55天”的倒计时标语,鲜红的数字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可怖。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忙着冲刺,有些人熬不过退学出国了,也有些人报了校外的辅导机构,整日整日地请假。
总之,那应该是青春期第一次体会到焦灼的滋味。
我离开了学校,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操场,想起和肖以冬初见的季节已经快要过去整整两年了,看着看着,心里翻滚的情绪好像突然就安静了。
不管肖以冬今晚要跟我说什么,我都会坦然接受了,不管他说喜欢我,还是让我以后永远不要找他,再或者是什么,对我而言,经历了这几个月的折磨和冷战,我都已经看得开了。
至少那时候,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哟,你是初三实验班那个班长吧,天天自习到这么晚啊。”校门口的保安点着一根烟,一边笑一边给我按下校门的遥控开关。“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
“好,谢谢您。”
我舒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又一遍确认了肖以冬发来的消息和地址,把手机收进兜里,迈开步子,就着夜色出发。为了不让他多等,我穿过了一条漆黑的没有路灯的小胡同。
噩梦就此开始了。
“池浩?”
走在前面的肖以冬停了下来,转过头来。
我扶着墙,觉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池浩,你怎么了?池浩?”肖以冬赶忙跑了过来,扶住了我的胳膊,“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身体不舒服么?池浩,你说话啊……”
我很想张嘴说一句“我没事儿”,可是张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肖以冬的脸孔在我面前幻化成无数道虚影,那无数道虚影在混沌的心跳声中渐变,渐渐的,变成了十年前那几张狰狞戏谑的面孔……
“哟,你就是X中实验班的池浩吧?”
“我们怎么知道你的?哈哈哈,我们听说,X中有个男生给好哥们儿写表白信,有没有这回事儿?”
“怎么,看着我们干什么?说话呀,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同性恋?”
“辉哥,你知道么,他们说同性恋都喜欢被人插……那儿!哈哈哈哈哈……”
“哈哈,是么,这倒是挺有意思嘿,来,班长,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已经被男的上过了啊?来,满足一下哥儿几个的好奇心!”
“cnm的,我跟你说话你特么装听不见是吧?哥儿几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对你们这种心理畸形的人挺好奇,你丫给脸不要脸,你们,把他给我按那儿,把丫裤子扒了!”
“池浩,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混乱之间,肖以冬的声音又横亘了进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谁抓着,惊吓着慌忙地往外撤,靠在墙边觉得身体软的连个支撑点都没有,却有人又在这个时候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了命的想要挣脱开,我不知道攥着我手腕的人是十年前的那个男生,还是十年后的肖以冬。
我双手抱着头,不敢看这个钳制着我的人究竟是谁。
“操,不给脱是吧?你们同性恋是不是都这么喜欢装啊?让你丫拖个裤子跟要了你的命似的?装什么清纯呢跟这儿?后面都喜欢让人捅,怎么看两眼都不成?不配合,那成,你们几个,给我打。”
“池浩,池浩……”
我拼了命的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以我认为最安全的姿势抵抗身体传来的一阵阵的撞击。
恍惚间我看到黑暗中不知道是谁拿着一块砖头,在我抬起头的瞬间朝我回了过来。
“我打了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池浩,你看着我好吗……”
额头间猛然一热,不知道是肖以冬的手,还是冰冷的砖头。
眼前顿时猩红一片,鼻腔里涌进甜腻的血味儿。我抬起头,耳边响着嗤之以鼻的笑声,灰色砖墙上写着“南角弯胡同”的红色牌子,好像都在往下滴血……
“大爷的,这小子气质还挺硬。”
我被什么人拎起来了,然后又重重地往墙上一摔。
“老子他妈就瞧不起你们这种恶心的人。一个大老爷们儿,喜欢被别人插!真他妈比娘炮还膈应人!你不说话是吧?有种是吧?老子有办法让你开口!”
“你这个怪物!”
混乱间,我感到腰下骤然一阵冰凉。
“池浩,你这是干什么?肚子不舒服?还是,这里,这里怎么了?很疼吗?”
很疼。
当我低下头的时候,看到沾满了血迹的瑞士军刀。锋利的寒光染着血色,在月光下晃动。
“靠,谁让你捅人的?”
“辉哥,你不是说……”
“这他妈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愣着干嘛,还不麻利儿地都撤了!”
耳畔响起慌乱的脚步声。
我坐在墙边,捂着被扎了一刀的伤口,那不大的地方像泉眼一样往外涌着滚烫的液体。
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还没见到肖以冬,还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我怎么甘心。
“池浩,池浩,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再坚持一会儿,一小会儿,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手机,你掏手机出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想给他打电话。
我想告诉他我被人打了,还被捅了一刀。
想告诉他如果我真的没命了,我最喜欢的人是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我,喜欢他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电话一直是忙音。我扶着墙,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短短几百米的胡同,却感觉像是走完人生路一样的漫长。
再也没机会了。
最后一个电话,我是给时弘谨打的。我忘记了我说了什么,随后的记忆都断掉了。
那感觉就好像,在黑暗之中潜泳,途径一个漫长无尽的海底洞穴,身边静的可怕,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命地往前游,往前游,累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累到再也游不动了……
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抹微光。
“池浩,池浩!”耳畔响起一个声音,面前光影的碎片慢慢地拼接在了一起。嗅觉、视觉、听觉一齐归位,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混杂着嘈杂的人声,刺得我睁不开眼。
肖以冬坐在我身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愕然地看着他,用力对焦了三秒,才认出是肖以冬。
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他一下子把我揽进了怀里。
“对不起,池浩,对不起……”肖以冬不断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条胡同是十年前你出事儿的地方……对不起,都怪我……”
我好像一个世纪都没有开口说话了,张嘴沙哑道,“我怎么在这儿。”
肖以冬抹了把眼睛,“你一直在发抖,全身都是汗,嘴里还说着当年的话,一会儿突然捂住腰,一会儿又突然拿手机……救护车一直不来,我就背着你来了医院……”
我闭了闭眼,如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侥幸活命。
“肖以冬,你说……我们是怪物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诧异地松开我,盯着我瞧。
“十年前,他们说我是怪物。”
“不是,你不是怪物……”肖以冬又抱紧了我,声音在我耳后响起,“你不是怪物,你不是。那些打你的人才是怪物,那天……那天没接你电话的我才是怪物……”
后来的事情,就是之前说的那样了。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头上和腰上的纱布拆了又换,从沾满了血迹到没有颜色,伤口渐渐愈合。
我看着窗外夏天繁盛的绿荫,闻着似曾相识的消毒水的味道,知道从这时候起,心里有个地方,怕是永远都回不到以前那样完整了。
事实上,那次之后我才顿悟,是我自己一直在追寻着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想把流水攥在手心,终是徒劳一场。从那天起,我决定放下了,虽然要把他连同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挖走,但也好过任凭那一块坏死溃烂。
我最后一次见到肖以冬,是我回学校把座位上的东西拿走的那一天。我头上缠着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纱布,走路还是没法迈大步子。进教室之前,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别看他,不要再留恋了。
但是哪怕是我一直坚持着让自己不哭,咬着牙把书本装进书包,迈开步子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心里翻涌着无数声再见,在一转身的瞬间从眼眶里掉下来。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大到眼泪掉落的声音都显得那样渺小。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时弘谨的电话,他哭着说他把肖以冬打了,肖以冬没有还手,还说很舍不得我,让我再那边好好准备中考,考回城里的高中。
我说,好,我尽力。你也加油。
我办了转学手续,去了很远的顺义的某个学校,把初三最后的一段时光过完。那段日子浑浑噩噩很快就过去了,快到就连中考考完都麻木无感,快到一整个盛夏就那样匆匆流过。
索性之前底子不错,虽然发挥失常,但是还是考进了西城区的一所高中。
从此以后,北京城的中轴线就成了无数同桌之间会拿粉笔画的界河一样,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没有再见过他了。
“池浩,饿了吗,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还是咱们去外面吃?”肖以冬揽着我的肩膀走出医院,外面的夜风吹来,令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我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穿越记忆走过一趟以后,肖以冬竟然还站在我身边。
路灯下,车流旁,他的眼里闪烁着一明一灭的光影。
“肖以冬,这次,你不会丢下我了吧。”
他一怔,靠在我肩上,轻轻说,“嗯,不会。”
夜风吹得他声音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