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以冬，我喜欢你。如果我的喜欢会让你觉得困扰，那我就藏在心里。”
    我握着高脚杯的手一抖，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但是当我感觉到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我的时候，这种真实感化作一缕缕无形的冷气，让我脊背发冷。
    “池浩，还记得吗？这是你当年数学课上写给我的纸条。”对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有耳畔嘈杂的喧嚣，分外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对啊，肖以冬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年马老师的数学课，池浩写给肖以冬的纸条被马老师发现，当着咱们班所有人的面念出来的。行啊，肖以冬，这都十年过去了，这纸条上写了什么，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对面，肖以冬轻轻晃着手里的红酒杯，似笑非笑地，以一种令人无法捉摸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
    我感觉脸颊发烫，恨不得撂下酒杯起身走人。
    所有人都带着戏谑的目光瞧着我，似乎都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来了。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也装作开玩笑似的说道：“要不是肖以冬提起来，我也想不起还干过这么不走脑子的事儿。”
    我感觉到肖以冬的笑容似乎一瞬间凝固了，随后低下头喝了口红酒，微微皱眉道：“我也就是想起来了，随口一提。”
    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便把这件事翻了篇儿，就是付子旋和彭默涵这俩骨子里的腐女还唠唠叨叨地说着当年我和肖以冬各种暧昧的细节。
    我夹了一口糖醋里脊，被酸的表情狰狞。
    我想不通，我和肖以冬十年未见，为什么他偏偏要提起这件事。他只是想到了，随口一个玩笑，权当饭后的噱头博得众人一笑便罢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十年，从未把当年的事当做玩笑。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我找了个借口便溜出了包间。我走到餐厅的大门口，看着长安街上灯火掩映下的车水马龙，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身体靠着墙壁，渐渐放松了下来。
    十年了，我和肖以冬十年不曾见过。
    时隔多年，同学叙旧，无非就是那几个话题。工作，薪资，对象，甚至婚姻。
    这些在我看来还很遥远的事情，现如今已经迫切地挤进我的生活里。如今我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经二十五岁的事实，这个尴尬的年纪，有的人已经有了下一代，有的人却还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是的，我是后者，比起这些更沉重的是，我的性取向注定了与众不同的人生。
    我眯起眼睛，任凭初秋的凉风顺着鼻腔涌进肺里，淘换掉包间里污浊的空气。刚才因为肖以冬那几句话而躁动不已的心跳，也渐渐平息。
    “哟，怎么坐在这儿了。”
    我浑身一震，转过头，发现一身西装的肖以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旁，低着头看着我。
    灯火昏黄，他的语气虚无缥缈，可那双明亮的瞳仁映着华灯初上的光亮，直射内心。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肖以冬已经并排和我坐在了一起。
    “出来透透气儿，你就别坐了，地上凉。”
    “你不也坐在这儿了。”他淡然一笑，又靠的近了点。顿时他身上一股香味冲进鼻腔，像是某种催化剂似的，让我心跳骤然加快，耳畔鼓鸣着飞快的节奏。“池浩，咱俩有十年没见了。”
    “嗯。十多年了吧。”
    “十年过去了，你都没怎么变。”
    我笑了笑，转头道，“你要是换上校服，估计也和当年差不多吧。”
    “别取笑我了。”肖以冬也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令我有一瞬间穿越回当年的恍然。
    正望着那笑容发愣，他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在我耳畔轻声道，“这十年一瞬，你过得好吗。”
    仅仅是一个哥们儿之间的动作，我却感觉肩膀像是要烧起来了似的。
    感谢夜色昏沉，让我的脸红心跳不易被察觉，掩饰住内心呼啸的风暴。
    见我不语，他收回了手，低着头看着地面，“自从那件事以后，咱们就没再联系过。”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戳痛了我的胸口，我赶忙抢过话茬，免得他继续说下去，“我过得还成吧。研究生毕业以后去美国留学，回来以后在一家律所做律师助理。挣得……也就那么回事儿，饿不死反正。”
    肖以冬点点头，“我现在中关村，在一家科技公司做软件工程师，哦，就是大伙儿说的码农，脑力民工。”
    我心中大概知道了他的收入水平。
    “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在北京有房，有户口，不用像同事他们，挤在西三旗那块儿租房。”
    “挺好。恭喜。”
    兴许是我的敷衍或者是恭维，让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可这个时候肖以冬身上那股淡淡的男香，又涌进我的鼻腔，让我刚刚清醒的神智又濒临模糊。
    “池浩，你……现在单着么？”
    我望向肖以冬，看到他脸上谨小慎微的表情，猜想他可能犹豫这样的问题对我而言是否冒犯。
    我坦然，“是。你呢？十年里我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不过也没联系上你本人，没法证实。前几天听付子旋说，和咱们班的韩微微好上了？”
    “我要是说不是，你信吗。”肖以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点上，口鼻见溢满薄薄的一层烟雾。
    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蓦地让我有一种巨大的陌生感。记忆里的肖以冬，除了打篮球的时候略带些痞气，平日里一直是一个大人口中的模范生。我无法想象若是他现在换上校服，我还敢不敢认。
    可是他低垂的眼眸，俊逸的线条和棱角，像是在无声地向我诉说着，那些我不曾同他并肩的岁月里，发生的故事。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问。
    他长舒一口气，缥缈的烟气散落在夜空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你走了以后吧。”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掸落烟灰，“高中开始就戒不掉了。”
    这时候的肖以冬，又在提醒我十年的距离究竟有多长，着实让我觉得生疏。
    “来根儿？”
    我摇摇头，“我不抽。”
    “其实吧，韩微微确实在追我。但是这些年，女朋友我谈了好几个，结果都不太好，所以不敢轻易开始。不过这韩微微确实喜欢了我十年了，说实话，我有点心软。”
    喜欢了你十年的人，不止只有韩微微而已。
    你还是一如十年前一般迟钝啊。
    “池浩，其实啊，这些年……”
    “哟，我就说怎么半天都不见肖以冬回来，敢情你俩来这儿忆往昔来了？”彭默涵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我和肖以冬的对话。肖以冬立马站了起来，迎上已经从包间出来的大队人马。
    我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好像整个身体已经坐麻了。
    彭默涵浓妆艳抹，酒后失言，整个人靠在肖以冬肩头，尖声尖气地说，“肖以冬，你丫真的是直男吗？”
    肖以冬面色尴尬地扶着彭默涵，走出了大堂。
    我因为开车并未喝酒，看着十年前那一张张青涩的面孔如今醉态百出，不由得又心生感慨。
    “池浩，能送我回去不？”
    付子旋眨巴着眼睛靠过来。
    “你不是没喝酒么？”我瞥了她一眼。
    “哎，老娘好歹也是个女的，大姑娘家的，这么晚地铁末班车都没了，打车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
    我看着付子旋叉腰的气焰，觉得好气又好笑。从初中开始，她便和我是好朋友，直到今日虽说彼此都有工作要忙，但私下里还是会偶尔聚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成吧，我送你回去。”
    “池浩，你真爷们儿！”
    看着付子旋歪歪扭扭的样子，我纳闷怎么这没喝酒的比喝了酒的还晕。
    很久以后，付子旋告诉我，那天她是装的。
    “能顺便带上我吗？”
    我正和付子旋往地下车库走，身后肖以冬的声音又让我一僵。
    我转过头，看到肖以冬笑的有些尴尬。他摊了摊手，“我的车今天限号，这么晚了……”
    他走近我，不顾我身旁付子旋诧异的目光，在我耳边道，“更何况，你家和我家，不就隔了一个地铁站的距离吗。”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付子旋，“我知道了，你来吧。”
    “喂，池浩你丫怎么这么好说话？”付子旋嚷嚷。
    “走吧。”我径直往地下车库走去。
    “京Q……电车？挺好，不限号。”
    我点点头，“上车吧。”
    付子旋坐在后座，肖以冬坐在我旁边，一路上无言。把付子旋送走以后，下起了绵绵秋雨。车子在夜色中一路向南。许是两人沉默着有些尴尬，肖以冬开口了。
    “池浩，今天我在饭局上说起当年你给我传纸条的事儿，其实……”
    “你不说，我真想不起来有这么档子事儿了。”我笑道。
    肖以冬后面的半句没有说完，收敛了目光望向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后又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我打开了收音机，让歌曲的旋律填补我和身旁咫尺的这个人之间，偌大的鸿沟。
    纯电汽车安静地驶过夜晚的城市道路。
    我把车开到了宋家庄地铁站旁。
    “你还记得我住在哪儿。”肖以冬没有下车，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挡风玻璃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可是我却感觉肖以冬的目光，愈发地明亮。
    “以前常来。”我答。
    “池浩，我记得你走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
    我顿住了，感觉眼前渐渐浮上一层雾霭，车窗上好像起雾了。
    “池浩，能和你再见，我真的很高兴。”肖以冬说，侧过身来，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在幽暗的车里显得格外深不可测。
    “我也是。毕竟是老同学了。以后有事联系。”
    “没事也可以联系。”
    我侧过头，有些不解他这些话的用意。随后，他拿出手机，“留个电话吧，这么多年，手机号早换了吧。”
    我点头，把手机号告诉了他。
    随后他给我打了过来，我看着屏幕上那一长串陌生的数字，按下了拒接。
    “后座上有把伞，你拿着吧。外面雨太大了。”
    “好。你离家也不远了吧。”
    “我爸妈还在这边，但我现在自己出来住了，在崇文门。”
    他的表情一僵，“那你还答应送我回来？”
    我摇摇头，“我反正也没事儿。”
    肖以冬淡淡地抿了抿嘴，轻轻说了一声：“池浩。”
    我感觉脑后一麻，被这种太过熟悉的语气激得不能动弹。
    “怎么？”
    “对不起。”肖以冬郑重其事地说完，没等我回话，便打开车门，撑起伞离开了。
    我略有不解，此情此景，换做旁人，不应该说一声“谢谢”吗？为什么肖以冬要跟我道歉？
    我刚要发动车子，手机便收到了一条短信。
    “你的车牌号是我当年手机号的最后五位。”
    是肖以冬发来的。
    我把手机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空气中好像还留着肖以冬身上好闻的香味，迷蒙之间，我觉得有些时候我们离得很远，当年的情愫被十年的时光拉扯得很长很长、冲得很淡很淡，可现在我又觉得，有些事情，我和他都没有忘记。
    他依然记得当年我写给他的那句告白，一字不落。
    而我更是记得十年前一幕一幕，如何沉沦，如何陷落，又如何在十年后的今天，将自己千头万绪的心情，化作毫不在意的表情。
    人生如戏。
    车窗外，大雨倾盆。
    肖以冬说的没错，那年我离开的那一日，也是这样下着大雨。
    我整理了思绪，强忍着不要被这场大雨带回那段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想起的日子，一脚油门，车子飞速驶离，兵荒马乱地逃离了这片每个角落都满是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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