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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字辈2
    他叫无名。
    在最开始的时候,无名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状态。
    他一直没有名字。旁人叫他,不是喂,就是诶。不是朝他伸出一个指头挥舞着喊话道,“你你你,那个谁。”,就是“来来来,在叫你。”
    后来,他惯了。大家也惯了。
    通常,只有无父无母的人才会无名无姓。但他,确实有母亲的。亲生的。他们相依为命,同时也相对无言。他母亲基本上都是沉默寡言的。尤其对他。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开始能够一知半懂地明白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后,他渐渐懂了,他母亲不喜欢他。或者是,他母亲恨他。
    大人们对一个小童嚼舌根的时候,话语总是支离破碎的。他们总是要说不说。怕说多了显得自己搬弄是非,不说又按捺不住自己那张乐于无事生非的嘴。
    “哎呀,可怜的娃啊,今天你娘给你做饭了没?……还没啊,又饿肚子啊,来来来,张婶给你个馒头……好好吃……哎呀可怜的娃啊,这有娘生没爹养的,真造孽啊……还出家人,我呸!”卖馒头的张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哎呀,对小孩儿说这些做什么,你非要让他知道他爹是个和尚吗?”路过的担郎搭上一把嘴。
    “还真的是个和尚啊?我早听说了,就是一直不敢确定。”来镇子一两年的茶馆伙计从茶寮的窗户里探出头开说道。
    “这镇子上只要张着一张嘴一对耳一双眼的人都知道,你竟然还不知道啊。”旁边卖鸡蛋的养鸡女说着。
    无名安静地吃着馒头,听着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着,期间还微笑着要茶馆伙计送他一碗茶。茶馆伙计又是无奈摇头又是悲天怜悯地倒了一碗茶给他。
    他走的时候还继续笑容可掬的向张婶再要了一个馒头,张婶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大慈大悲的模样,再塞给他一个馒头。
    这个馒头他没吃,他打算拿回去给他娘亲。
    从大人们日复一日鼓唇弄舌你来我往的鼓唇摇舌中,一个关于他身世的雏形在他脑海里行程。
    他母亲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也是小家碧玉。长在这边陲的小镇,追求者也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当年一名军中主帅行军打仗在此短暂驻扎,两人渐生情愫。为求情谊地久天长,正值初一,他母亲便上镇外的云隐寺祈求福泽。这一祈,福倒是没沾上,祸却是扑了过来。闻说一和尚凡心未泯,色胆包天,指染了他母亲。众人发现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浑身赤裸,神情呆滞,腿上全是贞洁的血,手里紧紧地拽住了一件袈裟。那一夜之后,更是珠胎暗结。在这民风淳朴的边陲小镇,这等事简直就是惊天动地,人们议论纷纷,芸芸众口,他母亲家族亲友们不堪其扰,同时也是颜面扫地,于是纷纷搬离小镇。而他母亲,却留了下来。
    自此之后,他母亲与他便继续生活在这此起披伏的闲言闲语中。但毕竟小镇人实诚,多么尖锐的闲言闲语,也是有个底线的。日复一日的,说的也习惯了,听也麻木了。
    无名回到家里,找来一个碗。他拿在手里里外看了看,用衣角再三擦拭了一下,然后把馒头盛在碗里,到东厢房的房门前放下。
    他母亲族人虽然离开了,但这个偌大的,格局规整的小府邸确是留给了她。她们母子俩依然住在这里,然后到了无名四五岁的时候,能自己走动吃饭的时候,他母亲便把他送到西厢房,让他自生自灭。偶尔心情好了,厨房会留一些剩饭剩菜。但很多时候,他需要到街上接受别人的闲言闲语和施舍。
    但无论他得到什么,总会留给他母亲一份。
    他仿佛一点都不怨恨他母亲,他甚至不知道怨恨是什么东西。他好像只需要知道身边有个人就可以了。对于身边这个人如何待他,他却不计较。
    无名十分聪明,他懂得去人家的厨房观望如何生火做饭,微微的憨憨的笑着,要别人给他一点点可炊的面粮,然后回家照葫芦画瓢的捯饬一番。他没有什么失败的个案,每一次都尚算可口。偶尔,他觉得非常好吃的时候,会从自己的碗里多分一些到他母亲的碗里,然后放在东厢房的门口。有时候,他会伏在东厢院子口的石块后面,探着小脑袋,关注着房门的一举一动。他很饿,可他还是渴望他母亲会开门把房门的口粮吃掉,那么他会很开心,然而他怕他母亲一直不开门,口粮就会馊掉,他不想他母亲把这口发馊的粮食倒掉。因为他真的很饿。
    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地,无名从厢房门口的那刻矮树下找到了那些已经被蚂蚁团团围住的丢弃的口粮,他也总是能拨开重围,找了那一点点看似完好的,发着阵阵酸馊味的口粮,屏住呼吸,然后送到嘴里。
    他真的很饿。
    后来,他看到蚂蚁的时候都会笑,蚂蚁比那些发馊的口粮都好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名十二岁了。他母亲十年如一日,什么都没有变。甚至连相貌也没有怎么变。好像是存放在琉璃瓶子里的蔷薇花苞,不盛放,也不枯萎。然而无名变了。个子高了,肩膀宽了,手臂壮了,下盘稳了,力量强了,容貌,也更好看了。长在这风沙凛凛的边境小镇,多年来无衣无食,他竟然能生出一派江南水乡的眉如墨画,发如泼墨,肤若凝脂,唇若朱丹。不看身段单看容貌,让人一下子竟雌雄莫辨。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双眼,浅笑时微微一弯,形如新月,盈盈秋水,勾魂刀似的。
    无知本来就长得一张笑脸,目无表情的时候也好像在笑。人长大了之后,这张笑脸的表情变得更丰富了。
    唯一不变的,可能是他对他母亲的心。依然平静如水,包容备至。这些年来,只要她母亲能稍稍看他一眼,他就能高兴很多天。
    嗯…还有一样没有变的,就是无名依然没有名字。
    镇子上的人叫他,依然是“喂……诶……”。依然是朝他伸出一个指头挥舞着喊话道,“你你你,那个谁。”,“来来来,在叫你。”
    然而那一年,镇子没有任何人再讨论他了。那一年,是哀嚎遍野的一年。天降横祸,民不聊生。饥荒盗匪横行。遍地尸骨,野狗吃人。人们总是盼望着朝廷来救灾,但那一年,朝廷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皇帝乃至整个朝野都无心理会这些边境州县的小蚁民。
    放眼下去,整个边境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尚有一次气力的人,集结起来,结伴向东迁徙。寻求邻近州县的救助。广袤的边境十三州,其中五州岌岌可危,数十万之众,最后结伴迁徙的人,只有数万人,最后能长途跋涉成功到达不被饥荒肆虐的州县的人,仅不到三千人。
    然而这三千人,成为了邻近州县官员们心口上沉甸甸黑压压的心头石。他们商量好似的,禁闭城门。不做声不理会不出现。一时城外民怨四起,起了一场以卵击石的义。无疑是惨败收场的。这场起义后,死的倒霉,活的得福。城外剩下不到一百人,几乎都是幼儿妇女。官员们便把这些人都放进城内,男女分成两组,男组几乎都是些孩儿们,干不了什么苦力,要了浪费口粮,于是跟前门可雀罗。女组都是少妇,有几个还是极具姿色,于是跟前门庭若市。首先来的是达官贵人,达官贵人挑完了,然后是花楼的老鸨,老鸨都挑完了,剩下的就是存着几个字儿但还没讨到老婆的单身汉。
    无知的娘亲先是被达官贵人挑走的,她也愿意跟着去,但她死死拉着无知,要把无知也一起领去,众人怎么骂怎么打她都不放手,还死死地把无名包在怀里。那是无名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怀抱,他当时都呆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再打他们骂他们。扰攘良久,那位达官贵人也就算了,拖油瓶这么大了,长得好看点还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扶着满脸泥巴的一个猥琐样,怎么算都觉得吃亏。就这样,他娘亲就被老鸨带走了。老鸨喜滋滋的,毕竟买一送一。长得难看不要紧,花楼里永远缺龟公,大茶壶之类的。
    然而一到花楼,一番梳洗后,老鸨一看无名,瞬间就好像被一枚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到头一样,一张涂着大红水粉的血盆大口就一直合拢不上来。
    老鸨那点心思昭然若揭,就算这样,他母亲还是尽力护他周全。
    但在这个情义如枯叶的勾栏,谁保护的了谁。他母亲也是难独善其身。然而左支右绌之下,还是勉勉强强过了两年。
    那一年,不知道哪里来了个山大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涌进花楼,毫不忌讳地在大厅折腾完了一个花魁又一个姑娘,有些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还要个没完。一瞬间场面要多污秽有多污秽,要多惨烈有多惨烈。最后还有人不知足地把魔手伸向他母亲。
    无名知道他母亲在花楼里都经历着什么,但起码那都是关上门在厢房里进行的。他心如蚁噬,想把母亲带走的想法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然而此刻,他看见有人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在大厅对他母亲施暴,他瞬间就疯了。抄起硬物,狠狠地往那流匪的头砸去。
    一下子,整个大厅寂静了。只有那名抱着头流着血的流匪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下一刻,整个大厅都躁动了。
    没有人能说清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整个花楼的人,都死精光了。花姑娘几乎是被流匪折腾死的,但流匪被谁杀死的,就无迹可寻了。
    无名很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圆,照在城外宁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美极了。他母亲衣不蔽体,衣衫褴露地蜷缩在湖边的树下。无名木木地站在他旁边,想了一下,把衣服脱了下来,盖在他母亲身上,然而衣服太小,盖得了左边,盖不了右边。于是他把衣服撕开两半,左右盖上,只露出背脊的一点点缝隙。
    他看着,好像有点满意地笑了。他坐到母亲旁边,微微地和善地笑着,注视着他的母亲。
    寂静之中,他母亲终于转过头看他,仿佛这一次看他,比有生之年的任何一次都长。
    经管衣衫破碎,藏在亵衣暗兜里的银票和银子还在,她摸了出来,递给无名。
    “孩儿,拿着。”无名几乎是第一次听到她嗓音,如此温柔,如此动听。
    无名马上双手接过。笑意盈盈地叫唤一声,“娘亲,您再唤我一声。”
    “孩儿……”她的嗓音有点哽咽,“孩儿,拿着盘缠,向东走,到了越城,去北山上的云隐寺,找无隐大师,他会照顾你。”
    “娘亲,咱们一起走吧。”无名期盼地看着她。眼中熠熠生辉。他母亲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他感动极了。
    “孩儿,你走吧。这些年,苦了你了。”他母亲凌乱的脸上滴下一串眼泪,这串眼泪,或者代表着悔疚和关怀。
    “娘亲,咱们一起走吧。”无论他母亲说什么,无名都是这句话。
    他执拗至此,他母亲也没有办法。她指了一下无名手中的银子,“你去给我买点口粮吧。去吧。”
    于是无名就走了。
    夜深人静,去哪里找口粮。但无名还是找到了。无名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找到热腾腾的包子,他揣在怀里,满心欢喜地往回跑。但他母亲不见了。
    他坐在树下,用体温捂着那些包子,等着他母亲。他想起母亲和他说了这么多话,叫他孩儿,他心里开心坏了。他看着湖面上的月光,痴痴地笑着。
    忽然,湖面呼噜呼噜地冒着水泡,涟漪破坏了水中月的美景,不消一会儿,一具半遮半裸的尸体浮了上来。
    她很安详,睡着了一样。
    无名呆呆地立着,这天生怎么看都是笑的脸,崩塌了一样。
    他不想有人再碰他母亲,搬来大石,与母亲的身体捆在一起,沉在了湖底。
    终究,他将孤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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