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房间，傅令书换下一身湿衣服，将许驰拿来的干净衬衫穿上，一粒一粒慢条斯理地系着扣子。
    许驰将傅令书换下的衣服收好，又倒了杯温开水给他，好让他喝了身子能暖和点，免得先前感冒刚好又给发出来了。
    “少爷，要不要叫黄医生来给您看看？”
    “不用，我没事。”
    “那平时您吃的药我再给您拿两粒，保险起见。”
    “恩。”
    许驰过去拿药，从药瓶里倒了两颗递给傅令书。
    傅令书接过药丸却没着急服下。
    见傅令书注视着掌心里的药丸迟迟不吃，许驰边拿过薄毯子给他的双腿盖上，边低声道：“周家母子的事已经在北城宣扬开了，现在全北城的人都知道她们住进了傅家，也知道老爷有意是想另外找个家族继承人。少爷，您难道就不生气么？”
    “为了将她们母子接回来，他也费了不少心思。”
    “可老爷是想让周子扬彻底取代您在家族中的地位，就算老爷费再多的心思，他也不该对您这样，尤其是今天……”
    “今天？”傅令书望着掌心里的两颗药丸微微笑道：“一个迫不及待，另一个却不领情，确实是一出好戏。”
    许驰闻言稍稍一怔：“少爷的意思是，今天的事是那个女人搞出来的？”
    “她不会傻到把自己儿子送进局子的，顶多是拿这件事做文章，想试探一下她们母子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那老爷叫您去局子……也是她的主意？”
    “她太着急了。”
    傅令书笑，将掌心里的药丸拿了一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像是在咀嚼糖丸一样，似乎感觉不到药丸的苦涩，等一颗嚼完咽进肚子里了，傅令书又拿了剩下的一颗放进嘴里，同样是不喝水，在嘴里咬碎。
    咬碎，咀嚼，咽下……
    许驰站在一旁，眉头紧皱。
    吃过药后，傅令书就去卧室午睡了，可刚躺下没多久，老爷子身边的护工就来喊他过去，说是老爷子要见他，许驰本来想替傅令书找个理由推了的，但傅令书执意要亲自过去见老爷子，许驰没办法，只能推他过去。
    或许是见惯了老爷子对这位身体不怎么好的大少爷怒骂相向，又或许是清楚老爷子对他的责骂大多来源于说不出口的深爱，所以在临进门的时候护工特意嘱咐了傅令书两句，告诉他老爷子已经知道了周家母子的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劝说傅令书等下小心说话。
    傅令书温和的笑笑，不置一词。
    在许驰推着傅令书进入老爷子的卧房时，傅平远也在，年岁过百的人此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床边上被老爷子指着鼻子叫骂，傅平远在外头再怎么风光威严，身份再高，到了老爷子这里也就不值一提了，面对老爷子的责骂也是低头站着，不敢顶撞半句。
    见傅令书来了，老爷子干脆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不顾自己鼻子里还插着管子，直接捞起脑后的枕头就往傅令书身上砸去。
    “老爷子，当心。”
    身旁的护工见老爷子动作幅度这么大，赶紧过去扶他躺下，老爷子的犟脾气上来了，坚持要坐着教训他们父子两个，护工拗不过他，只能多拿了两个垫子在他身后枕着，屁股底下又加了床棉被，好让老爷子能坐地舒服些。
    老爷子一坐起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晶托座装饰就要往傅令书身上砸，护工见状赶紧拦下，小声告诉他这么砸会出人命的，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地瞧了护工半天，最后也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将水晶托座给了护工。
    “爷爷，您身子不好，不宜动怒。”
    傅令书坐在轮椅上道。
    “明知道我身子不好还来气我，我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孙子，人家外头的阿猫阿狗都住进你家里来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想个法子把这帮畜生给赶出去！”
    老爷子这番话明面上是责骂傅令书没用，只会等在家里受人欺负，实际上也把傅平远和周家母子给一起骂了进去，尤其在老爷子骂道‘阿猫阿狗’以及‘畜生’这些字眼的时候，傅平远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难看到了极点。
    只是老爷子骂得再难听，傅平远也绝不敢顶撞半句。
    傅令书微垂着头，听完老爷子的责骂之后语气平静道：“周姨和子扬在外头住了二十几年，过得也是不容易，再说子扬到底是傅家的子孙，父亲将他们接回来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作为傅家的儿子，子扬的大哥，没有反对他们进门的理由。”
    “我呸！”老爷子气得坐了起来，指着傅令书的鼻子大骂道：“人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替他们说好话呢，窝囊废，你还真是个窝囊废，我告诉你，你再怎么窝囊下去，人家迟早得往你脖子上骑，到时候你连一个子儿都别想分到！”
    “老爷子，静心。”旁边护工赶紧小声劝道。
    老爷子白了护工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傅平远见老爷子不骂了，这才上前两步安慰道：“爸，令书说得对，就算您看不上周韵，但子扬到底是我的儿子，是傅家的子孙，您打我骂我也好，总不能让傅家的子孙流落在外头吧，这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了，又该怎么议论我们傅家？”
    “你给我闭嘴！”老爷子咬牙切齿地瞪了傅平远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边上坐着的傅令书，喘着气道：“话我就跟你撂这儿了，只要我老头子一天没死，这外头的阿猫阿狗就一天不准进我傅家的门，谁要是敢坏了规矩，就都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爸……”
    “你给我滚出去！”
    傅平远被下了逐客令，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老爷子说话也一次比一次刻薄，可从来也没像这回不给他留半分面子，傅平远心里窝着怒气，但又不敢发出来，只好摆着脸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们也都出去。”老爷子命令道。
    许驰不怎么放心把傅令书跟老爷子放一起独处，毕竟老爷子气起来是会直接动手教训的，傅令书又从来不会还手，更加不会忤逆老爷子，两人要是单独待着，许驰怕傅令书会挨打。
    “怎么，现在在这家里，连个下人都敢不听我的了？！”
    “许驰。”
    傅令书低声示意许驰。
    许驰心里在担心，也不敢忤逆傅令书的意思，只得跟着护工们一起从卧室出去，在老爷子的瞪视下将门给关上。
    “爷爷。”
    “你给我跪下。”
    老爷子喝道，语气不容置喙。
    傅令书没有反驳，扶着轮椅慢慢在床边上跪下，低着头道：“爷爷，那些都是小事而已，您身子不好，不要因为那些小事大动肝火伤了身体。”
    “刚才那些话，你真听进去了？”老爷子掷地有声道。
    傅令书跪在地上没答话。
    “回答我！”
    “听进去了。”
    “那你决定怎么做？”
    “爷爷……”傅令书沉默片刻，随后抬起头来对上老爷子凌厉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我答应过您，只要您在的一天，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傅家子孙这个角色，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让父亲为难。”
    老爷子注视着傅令书，目光深沉：“你真能忍下这口气？”
    “令书永远记得母亲弥留那日，爷爷对母亲保证过，一定会让令书继承傅家家业，让母亲能够安心离开。虽然今后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但爷爷护了令书这么多年，令书一直都铭记在心，所以……”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面子话，我问你，你恨不恨你父亲？”
    “母亲恨过。”
    “我在问你，不是问你母亲！”
    “不恨。”傅令书敛去了面子上的温和，在眼底现出一丝令老爷子见了也心惊的冷厉之色来：“他是我父亲，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正如爷爷明知道父亲跟周家母子牵扯不清，却还是不会放弃他这个儿子是一样的，这是命，也是我从出生开始就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这些年老爷子大抵也知道傅令书在外头做过些什么，只是傅平远荒唐，私生子一事早就让老爷子对他心灰意冷，所以对傅令书做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想弥补自己孙子这么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二来他重视颜面，傅平远在外头的荒唐事他早就知道，只不过那对母子一天不进门，傅家的颜面就还在，老爷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可这回傅平远不跟他打声招呼就直接将那对母子接进了傅家，这就触动了老爷子最后的底线，不能再怎么容忍下去了。
    只不过，老爷子见到的傅令书永远都是温文尔雅，恭敬有礼的，心想即便他的手段再高明，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上不了台面，可今天他从傅令书眼里见到了一些跟平时不一样的东西，没有了恭顺退让，有的只是锋芒毕露地凌厉和狠劲儿，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到了这时候，老爷子终于发觉自己身边跪着的，不是一只任人欺负的羊，而是一头真正的狼。
    “好了，我累了。”跟傅令书对视了片刻，老爷子朝他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休息：“你回去吧。”
    刹那间，傅令书眼中锋芒尽敛，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模样，跪在地上朝老爷子恭顺地低了低头，之后才扶着轮椅慢慢坐了回去，转身离开。
    “我老了，儿孙的事我也做不了主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是不想再管了。”
    “……”
    傅令书停下，转头看向老爷子，只见老爷子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似乎刚才那些刻意提醒他的话，只是傅令书的幻听而已。
    收回视线，傅令书推着轮椅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