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他求了一辈子的清净，现在算是求到了。
    他想笑，便放声大笑。笑声在暗红的宫墙间冲折逆回，最后片片掉落在他身旁。
    大军明日一早便会攻进来，如今所有的人，宫女，太监，侍卫，百官，能逃的都逃了。伺候他梳洗的那些宫女，她们最后帮他穿上黄蟒绣金龙袍，戴上平天冠。
    他笑着对跪在地上哭泣的姑娘们说：“你们赶紧走吧，我要去上朝了。我的褥子下，有柄先帝赐的玉如意，你们拿去，出宫后，也就再不用伺候别人了。”
    姑娘们哭声愈发大了，有人抽泣着劝他：“陛下，我们一起走吧。就是出了宫，奴婢们也愿意伺候您。”
    “走？我能走去哪里呢？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他笑着踏出寝宫，身后哭声震天。
    他在金銮殿的龙椅上端坐了一整天。当然没有官员来上朝，朝廷早要完了。
    正午时，一个小太监佝偻着腰，蹑手蹑脚踏进来，想寻些值钱东西。被端坐在龙椅上的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傍晚时，残阳从殿门照进来，像是被人泼出去的水，惨兮兮躺在那里。他有些恍惚地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平天冠垂下的白玉珠帘哗啦作响。
    以前倒没发现，原来这金銮殿这么大，这么空。
    当最后一缕日光冷却的时候，他站起来，决心将整个皇宫走一遍。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姓苏的官员。他唤他苏先生。苏先生很有才，纸铺好，笔蘸墨，便能写出一篇惊艳世人的好文章。
    就是那个苏先生对他说，红墙绿瓦有什么好？金粉砌墙，白玉作阶，都比不上月照松林，泉流石上。
    后来不知怎么的，弹劾苏先生的奏本雪片一样落到他的案桌前。他问苏先生，这究竟怎么回事。
    苏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拖长声音喊了句“我的万岁哟”。然后，苏先生就说要走。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边簇拥着无数臣子的帝王。他想，或许走了一个苏先生，还会有其他的苏先生。
    于是他点头了。
    说来，他也很惭愧。他竟不知，这朝廷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向灭亡的。或许是从苏先生离开朝廷的时候，或许是从他决意要修行宫的时候，又或许，早在他即位的时候就注定了。
    他走了一条好些年没走过的路。他要沿贯穿未央湖的孤廊，经过清风明月亭，再踏入一条怪岩与翠竹杂立的小径。
    经过清风明月亭时，他停了停脚步。夜风拂过，亭内纱幔飘摇若雨。亭边还挂着只金丝檀木鸟笼。一只五彩毛身蓝嘴鹦在里面不停地扑腾。许是今日未有人给它喂食，它见人来便扇扑着翅膀，喊着“万岁！万岁！”
    一声一声，喊得他悲从中来。
    他伸手将鸟笼取下，放了那学舌的鸟儿，继续走。行完孤廊，有一条小路，路旁摆着一块硕大嶙峋的太湖石。石上刻着“陈为王”，是先帝在位时被捞上来的。
    石边的一草一木，在月下犹如白霜尽覆。明明是白苍苍一片，他仍是觉得，这里隐约还留着三年前的那摊血的红。
    三年前，他的太傅，一头撞死在这太湖石上。
    那时的他正在亭内逗鸟，太傅带着文武百官，黑压压将那条小径跪得满满的。他那年过半百的太傅，挺直腰板跪在那石边，领着百官一遍遍喊：“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求他不要建那座行宫，他们说荒年兴土木，乃亡国之兆。
    他正教鸟儿说一句“万岁”，听到那一阵阵的呼声时，恼得不行。恰在这时，下人来传了句，太傅以命相求，惟愿陛下收回成命。他丢了手中逗鸟的金匙，拂袖，只抛了句：“要死便随他去。”
    当那鸟儿学会喊出第一声“万岁”时，太监跑过来说，太傅自尽了。
    他匆匆赶至，只见血漫了一地。血是鲜红的，他竟不知，原来垂垂老朽的太傅体内，还留着这么红的血。
    他望着那团红，只觉得它要漫到脚下，往后连退了三步。最后跌坐到地上，丫鬟太监围过来扶他。可他们谁也没听见，他嘴里呢喃的那声“太傅”。
    他穿过那条小径，继续走。走遍每一级白玉阶，抚过每一寸红土墙，眺望每一道横石栏。
    最后，他停在朱雀门前，蓦然回首。
    十年，恰好十年。十年前他登基，昂首立于殿门前，听着阶下百官齐呼万岁，声如雷震，声如山倒。那时的他，或许真的信了那句“万岁”。
    月光下，所有的红墙绿瓦褪了颜色，冷苍苍守在那里。
    月色和着凉夜，勾勒出苏先生朦胧的背影。
    苏先生仰着头，望着那轮月，说：“红墙绿瓦有什么好？金粉砌墙，白玉作阶，都比不上月照松林，泉流石上。”
    “来时若有幸，我也去见见。”他轻轻回应。
    “我的万岁哟。”苏先生感叹道。
    “下辈子，我不要做这万岁了。”
    是夜，哀帝自缢，陈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