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好自为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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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揣着被自己体温熏染得温热的佛串,寂尘久久都未曾说话。
    他想他已经找到了世界上最顽固最不会融化的寒冰——人心。一路走来,他们遇到过许多可怜人,有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夫妻,有生来无家可归的孩子,还有曝尸荒野的无名人士。在和尚一脸感同身受的悲鸣神情,低声细语地默诵经文超度之时,赋雪衣向来带笑的脸上也是凝重非常,伫立在一旁默默不语。
    寂尘一直以为他天性也是有几分善良的。然而就在方才,一路尾随的寂尘亲眼见到一身浴血的赋雪衣从府邸里出来,带着那般从容不迫的微笑,熟练利索地将三名黑衣人的头齐齐地割了下来——仿佛就跟他吃阳春面前要先摩挲几下筷子一般熟练。
    “秃驴,你信不信我?”似是有些焦急,赋雪衣执拗地抿唇望着一动也不动的僧人。
    “眼见为实。赋雪衣,贫僧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言罢,寂尘嘴唇翕动,周身金光大涨,霎时他身后出现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巨大佛像,耀眼光芒夺人眼球。
    “原来——你一直都不信我。”正面袭来的如来一掌,赋雪衣甚至都忘了躲闪开,只是傻傻地愣在原地。如果人真是他杀的,他大可直接承认,不必如此解释。但是问题是这些人的死,连赋雪衣自己都一头雾水。更让他心凉的认知是:这和尚不相信他。
    不知为何,看似全力的一掌,却在碰到赋雪衣身上之时卸去了几分力道。饶是如此,赋雪衣还是不可避免“噗”的一声呕出血来,淡红色的血雾喷在了云中雪的刀锋上。
    这和尚竟然要赶他走……赋雪衣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肺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我没有……你咳咳咳咳……你信我咳咳咳……”
    手忙脚乱地捂着嘴里溢出的血,赋雪衣匆忙地收起短刀,想要调理内息之时,却发现自己内府空空如也——竟然连一丝真气也提不上来。一股陌生的恐惧袭上心头,赋雪衣只觉得四肢冰冷到麻木。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僧人,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你竟然废了我的武功?”
    寂尘双手合掌,转过身去不看他,淡淡道:“刀剑无错,错的是用他们的人。但出家人不可杀生,为阻止施主继续痴迷下去,贫僧只好化去施主一身武艺。”
    “好好好,佛门慈悲——多谢大师留我一条贱命……”赋雪衣面上挂着嘲讽的微笑,一手握着冰冷的短刀刀柄,一手捂着剧痛的胸口,拖着沉重的双足,一步一踉跄地朝着远方的黑暗走去。
    “谢府一百多条人命,自会有人来向你讨。施主,你走吧。”悲悯的僧人微微合上眼,掩去了心头眸中的一丝不忍,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杀孽深重会堕入阿鼻地狱,还望施主好自为之。”
    邺城街头,薄雾茫茫,川流不息。
    “冰糖葫芦哟——不甜不要钱的冰糖葫芦哟——”
    “鲜肉包子!只要两文钱!”
    “糖人咯——”
    面摊的店小二眼前一花,只见一道人影停在身前。他没抬起头,习惯性地扯下肩上的洁净布巾,殷勤地抹了几下桌子与凳子。待到他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客人一身纯黑,头戴着一顶纯黑的帷帽,撑在桌子上的手掌青筋绷起,似乎在遭受极大的痛苦,鼻尖也隐约闻到几丝血腥气。
    “阳春面……两碗。”客人嘶哑着嗓子,吩咐道。
    店小二愣了一下,随即求生欲极强地点了点头,心道这位客人莫不是惹上了仇家见了血了吧。
    三更时分,赋雪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流了不少血,趁着夜色栽进了一家药铺,随手挑拣了一些草药,粗略地给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在药铺老板惊惧的目光下,放下一些碎银,扬长而去。
    他不是中原人,不太懂中原的风土人情,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一直拖着身体,随心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和那个秃驴先前吃面的面摊。依稀还能感受到那人不甚宽厚的后背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如今也如同四周薄雾一般,弹指间便消散了。
    这秃驴竟然不信他还废了他武功,待他重新练回武功迟早掀了他的和尚庙,教他悔不当初!赋雪衣咬着牙,腹诽一声,随手将自己的云中雪放在了桌上,摩挲着刀柄的流云纹。自从他记事以来便随着师父习武,这么多年以来,云中雪早就如同他的左右臂一般随伴左右——可惜他现在武功尽失又被一掌贯身,连挥舞几下都觉得有些吃力,不由地生起几分悲凉来。思忖间,忽然身后一阵大力袭来,赋雪衣忙侧身躲开,横眉一竖,大力一掌横拍向桌子,冷声呵斥道:“谁?没长眼睛吗?!”
    “小二!给爷上五碗面……再来些下酒菜!”有人在背后高亢地吼了一句,随即几个人在赋雪衣身后推掇,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
    见不慎撞到了人,他们有个为首的中年男子扭过头来,见面前的人杀意四溢,忙换上一副笑脸,躬身拱手赔礼:“这位兄台别在意,方才我们哥几个顾着说话没注意,您大人有大量,要不我给您配个罪,要不……”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如同腊月间的飞雪一般,惊醒了一向暴躁的人,一句狠话在嘴边转了三圈又咽了回去。赋雪衣如同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自己的短刀,陌生的恐惧毒蛇一般萦绕心头,吞噬了他心里为数不多的苦中作乐。
    大名鼎鼎的“赋十七”武功尽失,他不去找别人麻烦,麻烦难道会放过他吗?
    那头子见暴怒的黑衣人忽然默然不语,心下侥幸,正待转身,眼角余光却瞧见此人手中的短刀有几分眼熟。他啧了一声,皱起眉,又斜过眼悄悄地打量了几分。
    黑衣、帷帽、流云纹短刀……他顿时惊得目眦欲裂,后怕地退开两步,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赋、赋十七?”
    漠北赋雪衣,云中雪一出,割头锁喉,刀锋饮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见被人认出来了,赋雪衣隐藏在黑纱下的脸一白,眼中的寒似要将三月的暖冻成霜白,掩饰一般握紧了自己的短刀,从嘴里挤出一个仿佛淬了冰的字:“滚!”
    听到那个名字,几个人本就惊惧万分,见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两股战战,几欲逃跑。
    正巧这时店小二来上菜,一瞅着几人间的气氛暗流涌动,果断放下一碗阳春面,低头暗道一句“客官慢用”便迅速下去了。
    被人围观的赋雪衣也浑不在意,搓了几下筷子,旁若无人地吃起了面。
    为首的中年男子心下害怕,但是一见他发狠却未曾出刀,觉得有些诡异,恍惚间竟嗅见馨香的面香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眯起精明的眼,揣着胆子,试探道:“阁下……真是赋十七?”
    赋雪衣心下一凛,继续沉默不语。
    见黑衣人始终不正面回应,执着筷子的手腕更是虚软无力,中年男子面上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容。他大着胆子凑到赋雪衣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果然嗅到了意料中愈加浓郁的血气:“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冒充赋十七了……”
    不待赋雪衣发作,他一把端起热乎乎的阳春面,连汤带面从赋雪衣的头上浇了下去,恨声道:“不瞒兄台,在下与赋十七有仇。当初赋十七就将你手中这把云中雪就架在颈间,若不是有个和尚路过出手相助,在下险些命归黄泉,这把云中雪的模样、大小、花纹,我做梦都能梦到……”
    一碗热汤迎面浇下,灼热的汤汁黏在纱布上烫得面上都浮起片片红斑。也不管自身狼狈,赋雪衣压下嘴边的痛呼,握住短刀倾力向侧面人的颈间攻去。
    男子也不坐以待毙,一手拽过赋雪衣,躲过虚软的招式后夺去他手中锋利的短刀,另一只手一把扯下了他头上的帷帽,狠狠地踩在了脚下,昂着头瞪着眼:“今个不管你是不是赋十七,携着云中雪,这事就别想这么容易过去了!”
    碗碗罐罐碎了一地,见到客人厮打起来,瑟瑟发抖的面摊老板和店小二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躲着飞起来的凳子桌子。
    头上一片狼藉的赋雪衣涨红了一张脸,紧紧盯着那反射着雪白光芒的短刀,语气淡淡:“还我。”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手上的短刀,面带得意地晃了两下手:“自己来拿——”
    赋雪衣猛地扑了过去,却见眼前的人一闪,收力不成一下扑到了桌子上,震得胸前伤口都裂出一道口子来,痛得他一口闷血涌上喉头。痛,全身都痛。只要一运气,全身经脉都仿佛被人拿刀凌迟一般隐隐作痛。
    “阿弥陀佛——”这时一道熟悉的佛语如同破云的曙光一般,划破了四周轻薄的白雾。
    面上红白交加的赋雪衣一怔,不由回过头去,只见僧人握着一串浅褐色佛珠,正垂目定定望着他。然而这一分神身后一道暗掌袭来,他一个踉跄猛地向前栽去。
    惊惶间,赋雪衣眨了眨眼,眼睁睁望着云中雪锋利的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
    刀光一闪,也不过一瞬间。
    赋雪衣睁大双眼,透过薄雾望见了颠倒的世界,颠倒的蓝天白云还在眼前颤动了两下。他最后看见的是一脸惊愕的寂尘捏断了手中的佛串,几颗小巧玲珑的佛珠砰砰砰地落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赋雪衣的面前。
    原来古井无波的大和尚也会有这般失态的模样,赋雪衣最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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