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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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承业咽气前死死攥住我的手,两只凸出眼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牢我的脸。
他说:“扶苏,我真舍不得你。”
吴王驾崩的噩耗传出,王城内外被哭喊悲恸声淹没。那些顿足捶胸悲痛欲绝的人里有多少真情实意,又有多少夸张做作,只怕也只有他们自己和那死不瞑目的白承业最清楚了。
王后霍氏领人端着十多个托盘款款走进寝殿旁的偏厅。那里面,有全王宫哭得最凄厉悲惨的二三十个人。这些人里有吴王生前的嫔妃侍女,也有他临死前近身服侍的内官侍卫甚至御医。
“先王驾崩,”霍氏提袖擦了下眼睛,做出悲戚的模样,“他走得太急,一个人也很孤单,你们这就喝下忠君酒,陪陛下一起上路吧。”
众人跪了大半夜,本已低下去的哭声一闻此言陡然拔高,人人撕心裂肺,哭得凄凉绝望。
“王后饶命!王后饶命啊!”几个大胆的宫人扑上前去,匍匐在霍氏脚下,不断哀求哭号。
霍氏叹了口,“不是本宫心狠,”她满面同情之色,“只是宫里的规矩不可废啊。”说着使了个眼色,在旁服侍的内官立刻动手,把那胆敢爬前叨扰主子的人踢到一边。
“给他们一人一杯酒。”霍氏吩咐,她眼风瞟过两三个平日最得吴王宠的妃子,嘴角抿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不肯喝的,就灌下去。”她小声交代端着托盘的太监们。
我赶到偏殿时,凄惨的哭叫声和求饶声交织成一片。
“住手。”我提高了声音阻止了那些行刑的人。
霍氏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过来,看到是我时,惊诧疑惑的眼神瞬间变成森冷的恨意。比起那些得宠的妃子,我“夺走”的是她夫君最后的一整个月。她的嫉恨,似乎也理所当然。
我越过跪在地上等死的绝望人群,走到霍氏的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诏书递给了她。
“这是陛下的遗诏,赦免所有陪葬的人。”
大殿内突然异常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霍氏的手上。霍氏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过了一刻,才用微颤的手将那张遗诏展开。
跪在地上的人们屏住了呼吸。
“不错。这是先王的赦免诏书。”霍氏终于开口。她拧着眉将诏书合起,扬了扬下巴哼了一声。
“你们,可以走了。”
人们呼出一口气,不少人喜极而泣。
霍氏非常不耐的挥挥手,旁边的宫人对死里逃生的人们喝骂:“哭什么哭!还不快滚!”
人们相互扶携着爬起身来,踉踉跄跄退出门去。
“扶苏公子。”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过头。霍氏面带微笑看着我,眼神闪着残忍的光。她将手里的诏书冲我举了举。
“这赦免诏书的名单里,似乎并没有公子的名字。”
我平静的点了点头,“确实没有。”
白承业终于肯将诏书交给我时,眼里闪烁的是与这女人一样残忍而快意的光。
“扶苏,”他对我说,“我在下面等着你。”
“那……?”霍氏挑了挑细眉,撇撇薄唇刻薄的拖长了尾音。
我望向殿外,午后的冬阳明净而温暖,普照在门外的重重楼阁,层层殿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还有十个时辰就是明日辰时。
可惜,来不及了。
我走到一个端着托盘的内官前,伸手,端起一杯酒来。
微微垂首,杯中的液体清亮而澄澈,与普通的宫中佳酿并无二致。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而后,我仰脖,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啊!”
那端着托盘的老太监惊呼出声,手一抖,托盘上其余的酒杯跌落与地,霎时摔得粉粹。老太监跪倒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霍氏似乎也吃了一惊,好半天没有说话。
“霍王后,现在,我可以走了么?”我问她道。
她愣了一下,“可、可以。”
我转过身去,缓缓走向殿外。
“公子走好。”身后,霍氏终于笑了起来,声音得意而刻薄,“臣妾就不送了。”
殿外,元喜捂着嘴,已把眼睛哭得通红。看见我出来,赶忙上前来扶。
我向他摆手,微笑着道:“这忠君酒的毒要一刻钟之后才会发作,我能自己走回去。”
元喜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摸摸他的头,也没办法安慰,只能拉过他的手道:“走吧。我还有事要交代你。”
元喜哭着点头,哽咽着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到寝宫门口,里面竟不知何时聚了一院子的人。
我和元喜吃惊的在门口停住。
“谢公子救命之恩!”
那些嫔妃、宫人、侍卫以及御医们一见我们回来,纷纷“扑通扑通”跪倒在地。
“谢公子大恩大德!”
人们对着我磕头不止,个个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快起来吧。”
我忙让元喜去扶几个年老的宫人先起身。
“不用谢我,”我对他们说,“你们本就不应该死啊。”
“可是公子却为了救我们而……”范御医泣不成声,刚被扶起来又拜倒在地,“公子也不应该死啊!”
我摇了摇头。
其实,就算不为他们求那道诏书,白承业也必定不会放过我。而就算他肯放过我,王后霍氏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置我于死地。
所以,“跟你们不相干的。快请起来,都回去吧。”
范御医站起身,望了望左右,而后走近几步,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到我的面前,低声说道:“扶苏公子,忠君酒的毒无药可解,不过宫中流传已久一种秘方,可以延缓毒性的发作,卑职制了一颗在这瓶子里,本来是给自己用的。现在……”
他擦了把眼泪,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试过秘方的人都已不在了,效用无法确知。但应该至少能延缓发作几个时辰,又或者可以拖延一天半日,甚至十天半个月,也有人说是一年半载或者更长……”范御医说着又泪流满脸。
我震动的听完他说的话,一瞬的狂喜几乎淹没我。身子晃了一下,元喜扶住我。
“你说什么!”我一把抓住范御医的手,也抓住了那小小圆腹的瓶子,“这瓶子里……”
范御医把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又看了下左右,而后靠到我的耳边,“若公子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请吃下它吧。蒋侍卫打点好了人,公子什么时候想要出宫,就让元喜告诉卑职去安排。”
跪在地上的一个侍卫抬起头来,虎目含泪,向我点了点头。
元喜接过那瓶子,倒出里面的一颗红色药丸放在手心送到我唇边。我用手指捏起那珍贵的丸药,有宫人立刻端过一碗水来,我向她道了谢,就着冰凉的液体将那颗丸药吞入腹中。
范御医又一次跪倒在地:“公子一定还有许多事想处理,卑职等不打扰公子了,这就退下了。”
人们跟着他又拜了几拜才起身,抹着泪走出了寝殿的门。
元喜扶着我走入内殿,我让他把妆台打开。
铜镜可鉴,而镜子里的那张脸,可还是昔时容颜?
我细细端详着自己,让元喜帮我把长发高高束起。
——殿下,我的殿下,他从来都不喜欢见我散发垂腰的妖冶模样。
“公子……”元喜迟疑的看着镜子里的我,表情显出万分的讶异。
“怎么?”我问。
他痴痴地看着我,讷讷道:“从没见过公子这个样子。”
我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是啊,他何时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是叫男宠扶苏,他从来都是云发旖旎,媚眼如丝,举手投足极尽妖娆柔态。
何曾是这般,束发正颜,眉目端庄,宛若清白儒生。
我微微的笑了。
“元喜,我要去见一个人。在他的眼里,我从来都只有这一个样子。”
——这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的样子。
范御医的秘方很有效,一夜过去,忠君酒的毒还没有发作。
天未明时,我梳洗穿戴妥当,又在镜前把自己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戴上一顶宽檐黑纱斗笠遮住面庞,跟着元喜悄然离开寝宫。
蒋侍卫等在后宫僻静的甬道拐角,他领着我们穿过几处破落的冷宫院落,终于来到一个窄门口。
门外,已准备了一辆青幔马车。
“公子想去哪里,跟车夫说一声就好。这里的事末将会善后的。”蒋侍卫抱拳对我行礼。
我道一声谢。
他也许会用什么人的尸体代替我埋在内宫后山的乱葬岗下。不知霍氏会不会有兴趣查验死人,也许我这一走会连累了他还有范御医或者更多人。
可是,我已顾不上这许多。
我想见他,殿下,我的殿下。
我想见他……最后的一面。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我真的,真的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见到他,最后一眼,然后,便可以死而瞑目了吧。
马车平稳的驶向都城的南门。
那里,吴国的文武百官已在城楼之上搭建高台摆下御座,准备好迎接和朝拜他们新的王和王后。
百姓只能在大道两边观礼,如果幸运的话,也许我能在他下马登城时看见他的一个侧脸。
“公子不是认识晋国的朝臣么?为什么不直接表明身份让他们带您去见晋王呢?”元喜竭尽全力护着我在汹涌挤向城楼下的人群中艰难穿行。
我摇头。
不,今天不行。
此时此地,他携王后入主吴国,接受万民朝拜,我怎可冒失求见?又会引来多少猜疑困扰?
“可是公子……”人群将我们越推越远,元喜急得要哭了。
我明白他不肯说出口的话。
已过了一夜,忠君酒的毒随时都会发作,也许,除了此刻,我根本等不到再与他见面的机会。
想到这里,心内不由一撞。
“公子!”元喜惊呼一声,我失足被人撞倒,挣扎着站起时,元喜已被人群冲到远处。
一股剧痛突如其来的自小腹袭来,冷汗瞬间滑下额角。
是毒发作了么?
我眼前发黑,耳中却听到人潮涌动,无数人的声音大声呼喊。
“来了!来了!晋王陛下到了!”
来了,他终于来了。
我奋力睁开眼睛,挣扎着在拥挤的人潮中踮起脚尖往远处眺望。
果然,城门的那边有一队车马驶入。领头的一匹高大骏马上,一个男子挺拔的身影看似那么熟悉。
“殿下。”
我唤他。
“殿下……”
那么遥远的,隔着憧憧人海,隔着茫茫岁月,我唤他,轻声的亲昵的唤他,我的殿下。
遮面的黑纱斗笠被人群挤落在一旁,我听见有人发出惊叹,不少人回过头来看我,人们窃窃私语。
我再也站不稳身子,跌倒在地。鲜血自我的口中涌出,人们发出惊呼。
“你怎么了?”
“他是谁?”
“长得这么美……”
“公子!公子!”元喜跌跌撞撞的拨开人群挤到我的面前,他想把我扶起来却无法做到,我捂着小腹倒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
“毒发了……”元喜泣不成声,绝望的喊,“公子!不要!不要死!”
我感觉到他的摇晃,从猛烈变得轻微,应是痛得已失去了知觉。视线模糊已看不清元喜的脸,我抬手想为他擦一擦眼泪,告诉他,不要哭了,人都会死的,没关系。
他抓住我的手,用力的握紧。
握紧。再握紧。
啊,不,那不是元喜的手。
那么有力,那么温暖,那么熟悉,难道……
身子一轻,似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我感觉到那两臂的力量,将冰冷的身子牢牢圈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我睁不开眼来,只听一个声音响在耳畔。
“扶苏,是我,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