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点小小的白月亮印子渐渐清晰起来，四周暮云散开，青莲色仿佛自月宫流泻，又在极远处加深成黛色。 而万如意的身影更淡了，比草木丛里小虫的唧哝声还稀薄，陈珂终于神思归位，微微皱了眉问道：“万公子的五觉是否不似前几日敏锐？” 万如意有点听不清，下意识上前半步，自己也愣住，点了点头：“道长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 陈珂心道不好。这种能受住正午阳气的阴魂他未曾见识过，却原来终究是个不容于世的异数。阴差所说的被凡间阳气磨蚀殆尽来得竟如此之快。 他俯身去搬那具尸体，放轻了声音征求万如意的意见：“万公子这幅身体在此安置可行？时间紧迫，我们要即刻去城里。” 万如意也蹲下来，白惨惨的手指去抚摸大红喜服，却再次穿过去，他的声音更轻，似乎只是说给陈珂一人听，他说：“劳烦道长烧掉吧。” 烧掉吧。 陈珂有瞬间失神，想到他师父。上一个用一把火了却身后事的人还是落翮道人，那白胡子老头在后院的歪脖梨花树下跌坐飞升，将破落的道观甩手给他，就留下一句不值钱的话：烧掉吧。 陈珂应了声好，未翻过那摔烂的尸体，直接在其后心贴了一张姜黄色长符，火焰从朱砂写成的咒语上烧起，转瞬已经比喜服还要红艳，喜庆又逼人，把人眼角都舔舐出泪。 万如意不动声色地摸了摸眼角，摸到一手带着腥气的血——鬼是没有眼泪的。 陈珂安静地站在半人高的火团旁，红在万如意眼角的颜色也红在他半遮的眼瞳里。 这具还有三个月就要加冠的身体在风风雨雨里打磨了十九年，而今不过是一把火的事儿。火烧尽了，灰扬在夜风里，兴许也能有一星半点飞向那清清圆圆的月亮。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陈珂从乾坤袋里取出盛着月之阴的小匣子，伸手将万如意提了进去，又摸出张飞鸟白云暗纹的月白符咒，夹在指间念了两句，转瞬已到城门外。 两扇朱漆城门对开，城内的千家灯火海潮般漫卷夜色，星月都像碧波里颠簸的小舟。偶有三两只乞巧节攒下没放的花灯升上去，悠悠明灭，便是潮水拍天。 临街朱楼迢递，嵯峨入云，歌声、琵琶声、筝、瑟、尺八混着男女调笑声自天半传出来——琐窗都是大开着的，欢乐无所避忌。而假若肯探出头看看，星辰都在眼前，伸手可摘。 东西市夜里的繁华比白日更甚，看这架势，恐怕天将明了才会散去。陈珂记得，这样的盛景从前只在上元节。 这个王朝太欢乐了，欢乐已然走向巅峰，看不见一切疾苦。可是人间终归是人间，最不缺的不是欢乐，是苦。那些被浩大声势吞没的苦痛都在沉默着，蛰伏着，不知何时会反扑。 有能力与之抗衡么？陈珂边往西市走，边轻轻摇了摇头。十二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渐渐失掉了这样的能力了，不过是那时候还欢乐得欠火候，一切毁灭都不合时宜罢了。 买了画具和整整三大张熟皮，陈珂怀中抱着拂尘和牛皮，左肩挂的褡裢里装着毛笔和各色丹雘，背后还背着剑，看起来活像个货郎。 陈货郎连走了三家客栈都是满的，不由地再次感叹这个国都立于风口浪尖上那颤巍巍的兴盛。 一路寻来，直走到灯火阑珊游人稀处，才寻着一家小而破的客栈，陈珂也不嫌，付了点散碎银子便径自上楼去。 待仔细关好门拉上门栓，才从褡裢里取出画具在不大的几案上一一摆好，食指拢着一层淡淡白光抹开月之阴匣子上的禁制，将万如意放了出来。 万如意被月阴滋养得有了点精神，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舌头不安分地在口里蠢蠢欲动，有一堆话争先恐后地想冒出来。但见那貌美的道长似乎不怎么想要交谈，只瞥了他一眼，转身以左手提笔膏墨，在摊开的熟皮上画起万如意来。 万如意本以为这人是个左撇子，却不想他左手作画实在是生疏得紧，虽将自己的样子描得传神，然而线条并不流畅。 哎，也行吧，托人办事也顾不得讲究周全了，万如意在心里劝慰自己。孰料陈珂画完最后一笔看都没看，直接摊开另一张牛皮，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第二张差强人意。陈珂眉头微皱，深吸一口气，笔落在第三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