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道，万物皆在其轨。按道理来讲，这种小山坡摔不死人，顶多毁容断胳膊断腿，但万如意的倒霉程度让老天爷忍不住玩秃噜扣了。他此时并不知道，天行有道它就是有道，秃噜了还得扣回去才是正理。 万如意从没想过他是这样一种死法——在自己的婚宴上喝醉了酒，发酒疯跑到这不知名的荒山上，失足滚下来，脸朝下摔得面目全非。满地碎石用并不锋利的棱角争先恐后割破他皮肉的疼痛真特别，不同于以前受过的任何一次伤，这次他只感觉到强烈的恶心，痛到了一定程度，先发难的便成了胃，而痛感变得钝钝的，一如碎石的棱角。 他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离开了人世。半炷香以后，他终于有点弄懂眼下的情况——自己确然死掉了，但这阴魂没有传说中拘魂的黑白无常来管，且活动起来还十分自由。于是他在自己的尸体旁蹲下来，歪头看着那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 他素来知道自己倒霉，什么马车掉了轱辘、屋顶滑下琉璃瓦，又是什么压着货物走在太平路上却突遭悍匪、第一次秋闱时面前的小桌塌掉一角，导致砚台翻了一卷子墨，只得第二年再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结起来有他在的地方没好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凭着他这颗聪明脑袋赚得盆满钵满？还不是乘上了允许商人之子参与科考的春风？还不是高中状元得今上赐婚？ 他曾以为人生巅峰不过如此，他曾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倒霉到头儿了。没想到，最后也只有第一个“曾以为”作了数。 万如意，字承祚，乳名福佑，现在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他闭起眼睛，在夜风里笑了一下，而后像是睡着了，很久很久没有睁眼。 其实他想翻过这倒霉的新郎官看看，究竟摔成个什么惨模样，可到底还是不敢。他也忘了，如今是个实打实的鬼魂，根本翻这身体不过。 那颗心已经不再跳动，五内腾起的业火却烧灼得热烈。一把看不见的火将他面上烫得扭曲不已，他忍不住仰颈叫了一声，却是类似于困兽的嚎叫，生前修剪圆润的指甲暴涨数倍，彼此纠缠成苍白的枯藤。 这是化厉鬼的前兆，他虽然不是分明确地知晓，但隐隐感觉不像是好事。他一把按上没有动静的胸腔，像是安抚，一边不顾那烧到喉咙的业火，艰难开口：“我不可能倒霉得这么彻底，今日之事，保不齐有人背后操控，在酒里下了什么东西也未可知。” 仔细一思考……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黄侍郎，对，就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黄奉德黄侍郎，听说他少年时思慕大理寺卿，只是两家政见相左……听说他们其实是对苦命的断袖！”万如意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两眼闪光，一口白牙同样亮闪闪地映着月光，只是说话有些沙哑，他毫不在意，继续如数家珍地道着他的一篓子八卦：“这黄侍郎其实和我没太大关系，可是这大理寺卿啊……好像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但是他和岳父走得近！走得近！哎，试想，一个断袖和另一名男子走得近……人们都传说黄侍郎和大理寺卿有什么，可是……知情人都应该猜到这是三角恋！” 万如意作为“知情人”自豪而激动地握紧双拳，未曾注意方才那长长的指甲已然缩了回去，昂首道：“今天我在这里简直是坐实了他们的关系！我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上次我在……我在茶馆为了维护岳父的声誉，澄清了岳父和大理寺卿一定没有关系，被黄侍郎他姑姑的儿子的邻居知道了，那个黄侍郎姑姑的儿子的邻居听说啊，我也是听说……” 万如意越讲越激动，蓦的站了起来，然而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他只好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过过瘾，音调一路高扬：“听说哈，那邻居和黄侍郎他姑姑有一腿儿，然后他一定告状了！黄侍郎知道之后一定心虚了！心虚了……试想，我爱的人他不爱我，爱着我的敌人，多惨啊！黄侍郎他一定是来报复我，这是！这是……警告！”他得意地得出结论。 长夜冷得像是要结出露来，他的长篇大论没有人在听，甚至没有草虫鸣声肯附和他，可这逻辑混乱的“推理”清明灵台的效果出奇好。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平静下来。 其实，死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对吧？凡事都讲一个看开，如果他看不开，早就被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生折磨疯了。他扯着嘴角露出今晚的第二个笑，比上一个好看不到哪里去。嘴角牵动得喉咙一阵阵发紧，分明是要哭，好不容易清越起来的嗓音又哑下去。 “不过黄侍郎那姑姑也怪可怜的，丈夫早亡，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爱体面的儿子却无论如何不让她这朵老梅花开二度，时常要把三从四德搬出来训他娘一顿。哎……可怜人。”他搜刮着脑海中这桩八卦的细枝末节，一点点讲出来，虽然是官话，调子里却掺着江南人特有的柔，像在唱一支小调。 这样杂七杂八地自说自话一番，天光已经大亮起来，有夜里的露水凝在他尸体的大红色喜服上，如同美人含泪的眼睫。美人不笑不说话，在微风里摇曳成红色的花盏，轻轻弯向他。他伸手抚向那飞起的纱衣一角，白惨惨的手穿了过去。 万如意：…… 这次他真的认命了，再没什么可以挣扎的余地。人说午时阳气最重，恐怕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该魂飞魄散，各种意义上的结束这颠簸疲惫的一生了。于是他靠着自己的尸体躺下来，头枕胳膊望着天，嘴里哼着北地学来的曲子，一行行秋雁飞进他的眼睛，扇动着翅膀留给他一片秋日高远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