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十一章 娥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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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着逸尘身旁走过时,他伸出一只手拉了我一把,手指冷凉没有温度。
我冷冷回望着他,尽量扯着嘴角做出个温和的表情:“拉着我做甚么?”
逸尘先是一愣怔,继而深吸一口气把我握得更紧:“丫头,你发疯了!”
我收起表情安抚拍他的手缓声道:“你放心,我没有发疯,也不准备发疯,我不过是去打一场架罢了,我的事你不要管,我们家的家务事你也不要管,你就站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的。”
逸尘拉着我,话里面有点发虚,不可置信望着我道:“丫头,你中邪了?”
我微微一笑道:“中邪?连你也这样说?我没有中邪,我要给三哥报仇!”
“这样多天不都挺过来了?你若是有任何差池,要我如何对小滼做交代!”
一轮新月半隐在薄云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我被他逼得无处躲藏。
提起三哥本是件忒伤心忒伤情的事,可我闻了他的言竟然笑出声,笑过一声又一声,声声入心:“挺过来?三哥死掉你觉得是能挺过来的事?还是说要我挺过来日后再去报个大仇?逸尘哥哥,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看不透你和三哥。”
逸尘对我仍是柔声:“你既明白这道理就该及时收手死心,免得。。。。。。”
“我为何要收手死心?我若是不听你的深明大义,不听你们的深谋远虑呢?我要给三哥报仇,这事没人能阻止我!若是我武功不到家打输了我就认命!你若是看不惯可以选择不看!三哥逼你我可没有逼你,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丫头,你。。。。。。”
“我就是我!我从来都不是三哥,我也成不了三哥,你说得话我都明白,你讲得道理我也都通透,只是我如今不想明白是非对错,不想明白何时是进可攻,何时又是退可守,我只想做同三哥有关系的事,能为三哥报仇的事!”
逸尘被我噎到无语,英挺的脸上瞬息万变,直觉上他想动手教训我。
我在他面前挺直身子,漫到喉头的悲哀充溢着苦涩,为了三哥我情愿违背老爹的遗愿,为了三哥我情愿不讲情面道义,只是这般磊落无比的理由竟然如此左右我的心,万种缘由都讲不明理不顺,我再次承认自己是个任性的人。
话已至此完全词穷,我撤身退开一步豁达道:“我若死掉烦请你帮我收尸,若是能找到三哥就把我葬在他身边,若是找不到便把我一把火点了,飞云扇还你留个念想,希望你别再继续恨我夺了三哥的性命。”
明月半拢夜色渐浓,我突然记起曾经瞧过的一个话本子,那话本子里曾写了一位仙君,为了个钟情属意的昙花妖,情愿剜了心去盛她的魂魄,上天入地寻她三世有余,最后还是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记得那话本子的著者是微子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只晓得他曾说自己是海中金的命,命里水汽忒大,非三味真火不能解。
庭院里朗月皎皎堪比一颗明心,逸尘结语的那句话字字扎心,每一字都渗着鲜血,一滴滴出自肺腑:“我答应了小滼带你离开,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你。”
倔强如他,天下无双,我沉默良久,还是决定应战。
慈云紧握着手中的剑道:“薛慕滼,你这个妖孽,滥杀无辜修炼邪功,今日我峨嵋便替天行道,诛了你这个狂妄之徒!”
我摇着扇子抬头冷笑:“那便看师太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飞云扇贯穿了我的内力脱手而出,慈云没防备,手中握着剑左左右右,边慌乱躲闪边出招还击,扇子在她的身前身后转着圈飞速砍劈,又一个刁钻的角度,刷的一下慈云面门上中招,伤口不深瞧着极细,但我晓得伤在肌肉层很深,鲜血顺着伤处连成一条线缓缓流下来,飞云扇在半空中打圈画弧往回转,接连削断慈云的发梢和衣袖,落下的角度唯美清丽,又落回到我的掌心中。
我扬手接过扇子放在唇畔,对她的恨益发惊心:“怎样,师太还是不服?”
慈云喘息无度,换了副诱骗我上当的嗓音:“薛公子咱们有话好说,你不就是想练那秘笈吗?我们峨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其实,那一日我们也只是想要那秘笈,并不曾想过要满门抄斩,你千万不要动怒,咱们万事好商量。”
直觉上我已经为报仇而疯魔:“哦?师太此话当真?”
她一颗长发杂乱的脑袋杵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正是,如今有哪个门派不是为了自个儿的利益,又有哪一个掌门不是为了自个儿的利益,薛公子若信得过,也可以到我们峨嵋派小住几月,贫尼愿助薛公子称霸武林一统江湖,不过……”
“不过甚么?”
“事成之后,我峨嵋要得到属于我们应有的那一份,薛公子意下如何?”
我打开飞云扇再次摇了摇,摇得特别开怀:“师太是在同本少谈价钱是吗?不晓得师太有没有瞧过封神榜,晓不晓得比干是因何而被妲己剖了心?我记得那话本子是这样讲得,说纣王因妲己魅惑暴虐专政,且不说封神榜究竟有没有演绎过杜撰过,也不说妲己究竟是不是个真正的妖孽狐狸精,就只说比干同妲己之间的一场私怨。妲己魅惑纣王不过为了过上好日子,而比干时时处处从中作梗,名义上是忧国为民两袖清风,实则就是瞧不得妲己的日子过得忒舒坦。于是妲己心生怨恨势要斩草除根,所以比干是死在自己的不识时务上,是死在自己的忒拿自己当回事上,所以我说他这冤屈伸得没道理。师太要晓得,全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比干自称圣人,连这样一个最基本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怨不得纣王要剖了他的心出来瞧瞧,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七窍,所以说不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是为人处世第一大要领,本少若是个女子,恐怕也得如此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慈云大抵是听出了我的意有所指,只是人前不肯服软认栽。
我望着她又道:“师太,您当本少是三岁小孩,昨儿说灭门便灭门,今儿说同盟便同盟,不瞒师太,今儿晚上本少就想杀掉你祭奠我老爹,杀掉你我老爹在喝汤过桥之前还能了却一桩心愿,想必老爹是会很欣慰的。”
慈云听到我的话一脸惶恐,声嘶力竭开始声讨我,声讨我的没人性没血性:“薛慕滼,你这个畜生!你发疯了!你敢杀我,看少林还不把你碎尸万段!”
我又抚了一下扇面悠悠的道:“师太您急甚么,咱们大可以把生死都看开些,您说得都是人死之后的事了,那时你我已死,还管身后的事做甚么呢。”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发疯了,没了三哥做后盾,我一个人还能强撑多久。
我已经厌倦同她对话:“师太,您既这样担心身后的事,当初杀我老爹和我妹子时,如何就没想过自个儿也会有被杀的一日?与其担心身后事不如担心现下的生死,您若死掉少一人觊觎我家的秘笈,您若死掉掌门也可以做到头换人了。”
飞云扇尚未打开,眼前人影一闪,妙音疾步冲过来,抱住我的腰身,震耳发聩的声音在我身下大声响起:“师傅,快点杀掉他!”
利剑自我的身侧斜向上穿刺进来,伤口剧烈的回缩,扇子自我掌中滑落。
在链条的牵引下凭空摇摆,腰身的禁锢被放开,当胸狠狠挨了几十掌。
我晓得这是峨嵋清风抚月掌的第五式长风万里,乃是慈云的看家招式。
掌法阴柔迅疾直通内关穴,走手少阳三焦经,伤及此穴可阻断外经脉阴液。
内关不通死而无治,阴气盈盛于内与阳气相背,失于协调终致心暴痛而死。
我眼冒金星跪倒在地,体内真气相撞,一口鲜血喷来出渗入砖缝当中。
慈云站在我身前高举着利剑吼道:“薛慕滼,你死掉就没有人再晓得秘笈的事,你死掉你们全家就都死光了,这秘笈我也不要了,送你下去见阎王!”
我方才已用尽全力,这会子委实没有力气再去躲避,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有种即将跌进深渊的悸动,三哥的身影在我身边一路飞速闪现,我能听到内心悄悄生长起来的声音,光芒点点繁星冉冉,有高山流水,还有三哥的盎然优雅。
我在心底轻轻的道:“三哥对不住,顺时而安,花开时我还是愿意见到你。”
闭眼的一瞬间,逸尘从我身侧急速向前腾挪了几下,一猫腰右手贴着墨色云靴的靴筒,反手抽出一把兵器,他素日里身手本就利落,这一刻短兵相接,速度比平日里快出几倍,我隔得远并没瞧清他手中是怎样的一件兵器。
这兵器约有一尺来长,柄短刀长黑檀木手柄,刀身灰白色无鞘,没有飞云扇的精光折射,也不似利剑出鞘的雪亮细长,只是一种仿佛苗银般的均匀色泽,柔和又明亮,刀身挺直坚硬,月光射于一侧,凝聚成一条笔直锋利的线,向着虚空的夜色里不断延伸下去。
逸尘是男子,近身作战本就力道十足,慈云手下三个小道姑早已溃不成军,她本人也因年岁过大力不从心,没几招便认栽服输,一行四人狼狈败走。
逸尘抱我起身时,抚了抚我面上的血痕道:“怎样了,伤得有多重?“
我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清风抚月掌第五式,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真的要去酆都报道了。”
逸尘抱着我站定:“早说你不是慈云的对手,丫头你真是发疯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逸尘哥哥你轻点,我全身疼得要散架了。”
逸尘这一回对我竟然有狗血的深情,深情的我有些难以适应,轻轻放我着地退后一步,我边揉微微发肿的手腕边问他:“你这刀怎么个叫法?”
狗血的逸尘在我的问话中恢复深沉,用随身的软布开始擦刀身:“锜刀。”
我一惊也忘记手腕上的疼痛,劈手夺过他的刀,就着明亮的月光来瞧。
提刀对月,刀折了月光,有毙命的锋利,我有想割腕的冲动:“这便是三哥说过齐刃如凿的锜刀?”想了想又追问“锋利吗?”
他这一回竟然毫无揶揄我的意思,掀开眼皮爽快做答,附带对我微笑。
不抢眼,不温柔,不偏激,淡淡的含笑,永远都是极淡的没有波澜。
于是我也含笑:“我听三哥提过许多回,没想到竟然在你的手里。”
“小滼也是瞧过我这把才认得的。”话里话外均是献宝的自豪。
我瞧着这刀心里直叫绝,好刀不是没见过,只是这锜刀工艺失传了好些年,市井卖的多是假到不行,兵器铺子里摆的又是挂羊头卖狗肉,名儿比配饰还花哨虽然三哥不像我,喜欢这些刀刀剑剑的东西,可对老式工艺还是很看重。
锜刀,兵器,齐刃如凿。
刀身棱型刃口两两相交,三面血槽,刀身前窄后宽便于直刺,砍劈削稍弱。
人体一旦遇上三面血槽,甭管多厉害的郎中,刀身拔出时都是必死无疑,因为三棱的创口大致成方形,肉身在短时间内被大面积损伤,各侧伤口无法通过互相挤压来止血,借血槽的倒流,肉身收缩时使不上力,自然握不住刀身,由此刀身便可从容拔出,丝毫不必费多余的气力。”
新伤旧伤加内伤,当天夜里我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肿胀化脓疼痛。
各处的伤口好似约定好一般,齐齐迸发出来,肩膀处的伤口鼓成了小包子,晶晶亮裹着内里的脓血,瞧着就快要撑破,周边肌肤肿痛的漫无边际,慈云掌法的余劲还没过,每隔半个时辰我便要大吐血一回。
贵人像头被关进笼子里的狼,来来回回在我的床前转,转得我忒眼晕。
逸尘也急了,点了蜡烛烧过刀,便要给我割伤口放脓血。
贵人一个箭步窜过去,提了他的衣领怒吼:“小白脸,你拿刀子比划甚么,我们家四小姐细皮嫩肉的,能经得起你这样子折腾吗?你是不是觉得爷好欺负!”
逸尘冷冷望着他,不说放手也不说动手:“那不然你说怎样办?如今不动手过会等伤口感染,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了的。”
贵人尖着嗓子嗤笑:“就凭你这技术,就算四小姐肯点头我都不会同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住三少爷吗?你不会去请个郎中回来!死脑筋!”
逸尘一手拿了贵人的臂弯,用力向反方向一扭,贵人疼得立马跳脚:“哟疼疼疼,他娘的小白脸你敢算计我!”
“你有脑子没有,现下若是请了郎中来,丫头是个女子的秘密还能守得住?窝藏秘笈罪加一等,女扮男装更要罪加一等,到时候你带她的魂去泉州吧!”
我斜靠在床头,捂着嘴用力摆手,示意他俩不要再吵。
贵人以为我还要吐血,手忙脚乱过来扶我:“就你有理,你既这样有脑子,我们四小姐如何还会受如此重的伤?你倒是也拿点真本事出来,护着我们小姐平安到泉州,连根头发丝也不许少了!我算是瞧明白了,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出了事再来事后诸葛亮,逞口头上的英雄,算甚么大丈夫!”
我勉强忍着疼慢慢道:“你们别再吵了,听了一晚上我头疼。贵人你去买点金创药,或者是跌打丸散之类能化瘀血的药,就叫逸尘哥哥动手吧,若是为了这些有的没的当真被人晓得我的身份,不只我一个人,你们也逃不出炎一的手掌心。”贵人咕哝了两下嘴巴似要说甚么,被我制止了“做与不做随你,反正我的任务是保你平安,这是三哥交代过的,我得完成任务。”
贵人愣了愣闭嘴,药很快买了回来,白色粉末状无嗅。
逸尘用烧酒洗过刀子,又递给我喝了半瓶,我皱眉,年份不够酒味太冲。
一切就绪,逸尘叠了一方帕子塞进我的嘴巴里,贵人嘶嘶的倒抽冷气:“小白脸你下手可悠着些,我瞧着挺严重啊,我们四小姐还没嫁人呢!”
逸尘抿着薄唇仔细打量了一会,点头道:“明白,我自有分寸。”
手起刀落,冷汗从头皮里大颗冒出来,密集的顺着我的额头和脸颊流下来,浑身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抽搐,脓血在压力的作用下高高溅起,喷到床顶雪白的承尘上,牙齿把嘴里的帕子咬出窟窿,泪水迷了双眼。
脓血放干净高热接踵而至,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关节因为疼痛而变得莫名迟钝和沉重,屋子里静悄悄,有微风拂过的声响,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依稀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身旁低声道:“师姐,在这里呢。”
来人脚步细碎,伸手拉开床帐,衣袖掠动带来艳俗低劣的脂粉香气。
我在半昏迷中闻了闻,觉得有些像僧禁,一款米酒加脂粉气的香膏。
那人俯身瞧了我一眼恨声道:“薛慕滼,看你这一回还能逃到哪里去!”
又有一人道:“师妹们不要耽搁时间,妙音师姐还在外面等着咱们呢。”
“对对,师姐只叫咱们来拿人,咱们可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拿了人快些走回去好交差。听妙音师姐说这人好厉害,今儿晚上好几个师妹都死在他的手里。”
“哼,有甚么好厉害的,就是再厉害也没见得就不用睡觉,现如今还不是睡得同个死人一模一样,咱们这么多人都吵不醒他。”
“可是,这位公子好像不是睡着了,是在高热呢!你们自己过来试!”
“公子若是在回去的路上就死掉,师傅和妙音师姐不会怪咱们吧?”
“怪咱们?应该不会吧,就算是人死掉也不是咱们弄死的,为甚么要怪咱们?不过,这公子长得真不错,鼎泰宫那一晚若不是有师傅在场,也不至于没能好好瞧上一眼,如今若是当真死掉,倒也怪可惜的。”
“师妹啊醒醒神吧,你发甚么花痴,这样一个男子有甚么好瞧的,样貌再好也是个龙阳君,你一个女子是断不会入得了人家的法眼的。”
“师妹们不要废话都警醒点,拿了人就快些走,有甚么话回去再说。一个大活人如何会平白无故死掉,要死也得到了咱们峨嵋才会死。”
“就是就是,快一些,快一些,免得在路上就死掉白费力气。”
有人吱呀一声打开菱花窗,夜风吹得人感觉暖暖的,有个女子臂上用力把我搭上她的肩头,腿上发力一连几个轻身跳跃,耳边有玉器剐蹭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