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八章 空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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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街,冷雨,杀戮。
后半夜大雨倾盆,大滴的雨水扑扑簌簌兜头而下,雨水冲没了粘稠如新的血渍,血渍的深红在清水的冲刷下逐渐减淡,红彤彤的一大片,最终也就只剩零星几点艳色的浅红,汗水和鲜血的刺鼻被清水的芳香遮盖,清凉的雨水中有逸尘身上自带的青草香,我站在他的身前莫名苦笑。
逸尘从未将我放进过眼里,也从未瞧得上过我,我的存在之于他不过是装装样子的礼节,不过是给三哥一个挑不出刺的过得去,我晓得,他对我仅此而已。
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肌肉纤维因为撕裂而发痒,有时痒比疼更加难挨。
我打量着他英挺俊朗的一张脸孔,那脸孔上有机智的冷情与淡漠,我想三哥,我想回到有三哥的生活,酒意上炎,我像是入了魔,突然很想喝酒,想喝三哥之前常买给我的竹叶青,淡金色的液体度数不高,入口辛香有砂仁和檀香木的后劲。
逸尘站在我身前,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蹙得快要对起来,半瞇起的眼眸中隐含审问我的意味,脱口而出的嗓音冷得冰死人:“你打量我这样久看够了没?”
我在他冰冷无情的眼神中瞬间屏息,他的性子我领教过,说一不二没得商量。
我一惊赶紧收回视线:“贵人,贵人还等着我拿药回去。”
逸尘再次出声喊住我:“等等,发带掉了。”说着冷若冰霜点了点下巴,看向落在他鞋尖前面一团柔软的浅青色发带。
我在他的审视下抬手在脑后摸了一把,随即捡起发带重新束起:“嗯,谢谢。”
实践证明,冷若冰霜是逸尘的常态,别人面无表情便是面无表情,他面无表情便是冷若冰霜,我不晓得三哥的性子要如何乖顺,才能受得住他的冷若冰霜。
在近距离的注视下,他的语气更为来者不善:“本来我不想救你,可是看你并不是不晓得私自开溜是个严重的问题,所以我考虑可以让你简单受点教育。”
他那颀长俊魅的身影在暗处披着微光,彷佛地府来的鬼魅,令我忍不住后退。
“怎么了?你不是很大胆吗?宗震不听我的话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瞎胡闹?呵真有你的,你为了他是不是连亲哥哥的话也可以不必听了?是不是连亲爹的嘱托也可以置身事外了?”
我愈听愈慌了神,整张脸变了颜色:“逸尘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不会以为灭门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吧?你不好好呆在客栈躲风头跑出来做甚么?你不觉得今儿晚上还会再下雨吗?”他的嘴角上挂着的是对我的怨。
他问我为何不听他的话,为何擅自跑出来,这话还需要答吗。
我咬了咬下唇,带着从头发丝直到心尖上对他的畏惧,悠着嗓音诚实的答了:“贵人中了花毒,离开五石散一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这事你是晓得的。”
人性本就如此,敌进我退故敌又进,我与逸尘的相处方式也是这么个道理。
心中无愧方能淡定如初不叫事,若是心中有愧便只能做段摒弃了时光的裂帛。
我犯错在先是以心中有愧,气势上不免先败下阵来,败得一锤定音响当当。
瓢泼大雨转做细雨如丝,丝丝凉凉的雨水打湿我的长衫,浅青色的长衫沾了水,一半是瓷青一半是灰蓝,雨水混着血水汩汩而下,在脚边汇成涓涓水流。
六年前三哥从砚月山庄把逸尘带回来,供佛龛一般供进了鼎泰宫,我从初见他的赞叹花痴到后来的小鹿乱撞,时至今日我已逐渐明白,我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位置,哪怕是替代三哥的位置,我与他相识六年素来如此,他问我不答,也不是一概不答,偶尔答得出来也会扯两句,但更多时候就是不去做答,不是不想答,绝大部分时候都答不出,而答得出的时候又有些不敢答。
熟悉的男音再次响起:“你以为找借口这事就了了?你以为你偷溜出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的小命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我是不是就得抱着你的尸体以死谢罪,然后才有颜面下到阴曹地府去跟小滼请罪?”
我瞪着他,眼睛几乎要迸出火花:“三哥何时说我死掉你有罪了?”
他瞇起眸子慢慢靠近:“他是没说,但他把你托给了我,这事就算是挑明了。”
我在他的面前只觉得尴尬,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喊出口:“你还晓得三哥把我托给了你?你还晓得你有义务保护我?你还晓得我死掉你没脸去见三哥?是谁先偷溜出客栈的?是我吗?不是吧!”
“我只是好奇想搞清楚,没了小滼给你撑腰,你到底有多少能耐!”
“我自然没三哥能耐大,既如此你又何必陪我演戏,早点来救我不就好了!”
逸尘睨着我不说话眉头紧蹙:“我不需要你来教给我要如何做事,我只需要你明白自己的无能,明白小滼做得一切都是为你好。今儿晚上的事决不能再有下一回,将来不管发生甚么,你必须寸步不离呆在我的身边,不要扯后腿。”
大眼瞪小眼,我有些无奈的回望着他:“逸尘哥哥,你的意思是我扯你后腿?”
他压着恼怒低声道:“我若是没瞧见你留的字条,若是没瞧见你不在客栈,你预备如何收场?我若是来得不及时,若是没到场解围,你又预备如何收场?”
我在他风起云涌的恼怒中有些惊慌,无言以对的望着他,我该说些甚么,是说没有他的存在令我恐慌,还是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我的确没有考虑过收场的事,我甚至没有深入考虑迈出客栈之后的事。
良久的沉默,沉默像设了噤声的结界,万籁俱寂秋水无波,我听到自个儿的尾音在发颤:“逸尘哥哥,你大晚上的还不消停,又跑哪里逍遥去了?”
一秒钟的沉默,我沉了口气接着道:“你去勾阑了是吗?”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的时间在我的呼吸中逐步增长。
我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委屈,抽了抽鼻子仰面朝天道:“贵人的花毒发作的突然,我本想找你商量的,可你不在,三哥交代过把贵人带出来,这话统共过去没几日你还记得吧?我本以为抓了药很快便能回去,谁晓得事态不是我能控制的,贵人不能见死不救,他人不坏又替我挡了炎一一掌,有恩不报非君子,我能活到今日全凭贵人一命抵一命。”我愈说愈激动,急走两步抓住他的衣袖“逸尘哥哥,你不要再去勾阑了成吗,你觉得你这样三哥走得会安心吗?”
他翕动的薄唇微微颤抖,眉头蹙得紧紧的,浓墨般的眼底有漆黑色涌动的光。
他这人忒冷情冷性,忒擅于控制面部表情,我参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出于潜意识里的自保,握着飞云扇向后踏出一步,有滚滚响雷在远处炸裂,雷声穿破云层响彻天地,明明灭灭的闪电在无根的云层间穿针引线上下翻滚,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凝视我的眼光有些散,冲着虚空里微微笑了一下,倾身握住我的手臂探头过来,英俊的面庞近在我的咫尺。
额头相抵,温热的鼻息侧耳可闻,他搂着我身体滚烫,低声的耳语直落进我的耳朵里:“你长得真的很像小滼,但你不是他,小滼不会这样鲁莽,不会凡事不考虑结果,也不会不听我的劝告。你以为我是不希望你救贵人?丫头你错了,这江湖上的事远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想要你手中所谓的秘笈,想置你于死地,你都不清楚吧。小滼把你托给我当真是高看我了,你要明白,你不是一个人在活着,你这条性命是小滼换回来的,因此你要连同他的那一份一齐活下来,好好活着懂吗?我最后再说一遍,日后的事都由我说了算,你不能再出事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停留在我的下巴上:“还有,别迷上我。”
我在他意有所指的暗语中口干舌燥:“我从没有过那种想法。”
这一回他松了口气,语气明显有所和缓:“你对我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惜我要的人不是你,真遗憾。”
没有甚么是比心被人当场撕裂还要疼的,我在他和缓的冷血倨傲中哽咽出声:“你放心,姑娘我还没决定要同哪个男子命定一生。这些事等替三哥报仇之后再谈也不晚,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把炎一他们追杀到底,你就继续自恋好了,这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就是三哥,不管你要的人是谁,那人都不会比三哥对你好。”
他擦着我的鼻尖轻叹出声,握住我手臂的手指不再用力:“回客栈。”
我擦着眼泪踉踉跄跄回到客栈,贵人躺在地上已经挺尸,只闻出气不见进气。
逸尘怕蚀骨帮的人贼心不死还要搬救兵领赏,索性当关守在贵人的房门外。
贵人的面色已经不现潮红,脸色略有苍白人中死灰,肢体已经开始僵直,我在他身边一边跪地哀嚎,一边挽了衣袖给他掐人中捶胸口,我这厢愈掐愈没劲,贵人那厢愈掐愈萎靡,几个回合折腾之后,贵人终于连脉相也摸不到了。
我呆坐在他挺尸的地板上抬头望天,额头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滴,贵人曾经对我的言听计从蓦然浮上心头,千般往事万种矫情都似皮影戏一般,走马灯的轮番上映,事已至此我也豁了出去,趁刚断气还有体温,接连点了他的强心穴。
贵人挺尸时间不长,受到刺激一个鲤鱼打挺,嘶哑着嗓音喘着粗气坐起身,我因头回出手给人点强心穴,没成想这样快便见到疗效,一时不知做何感想,贵人懵懂的望向我,我也懵懂的望向他,他那铜盆大脸上的大嘴一咧,一口米粒细牙暴露无遗,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叫,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正中我的胸口。
窗外的更夫打了五更,逸尘也敲了敲门,意思是叫我抓抓紧。
我给贵人调了副五石散压低了声音道:“贵人我杀人了,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离开龙泉驿。”
夜黑雨紧一路南下,雨势连绵不减反增,晨曦微露的一瞬间暴雨倾盆,阴云密布厚厚压在天际像撕裂的棉絮,有天光从夹隙中一泻而下,云层随风而动,遮蔽了窝在云层背后,若隐若现的苍白日光,雨线连成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我身上的伤口尚未包扎,雨水流进撕裂的肌肉中侵蚀的抽疼。
雨水遮挡了视线,逸尘的马匹在我身前两步远,他那玄青色的窄袖长衫和玄青色的长裤妥妥贴在身上,贵人靠在我身后昏昏沉沉,不管如何喊都不吭声。
雨势收不住愈来愈急,官道上有个三岔口,马儿受惊嘶鸣着不再前行,我和逸尘都湿透了,他的墨色长发像漆黑的绸缎贴在脸颊上,有细小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下来,拉,拍,哄,拽了一通,马儿仍是止步不前。
我摇了摇头,打着手势叫他找个地方先去避雨,手势才落又后悔,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说是避雨,就是连块石头都瞧不见。
悲伤,惊恐,伤痛,绝望,饥饿,疲惫。
全数的感觉像滔天的海浪,一下子向我涌来,从头到脚吞没了我的心智,我觉得自个儿的生命就快要到极限,觉得自个儿永远也走不出峄州,永远也见不到我二叔,有一段时间,感觉上很长实际上很短,我想要拔剑自刎以死明志。
贵人无力的伏在马背上呼吸灼热,雨水打在他高热的身体上,瞬间又变成扶摇直上的蒸腾水汽,雨水掩盖了我脸上的泪水,我顶着头顶的雨帘大声道:“逸尘哥哥,马匹不要了,咱们背着贵人一直往前走,先找个地方避雨,这样长的官道总该会有歇脚的茶肆吧。”我那时其实并没多想,都是随口扯出来应景的话。
逸尘没说话,点点头把贵人从马背上拖下来,双手反托发上肩头直接启程。
山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晓得多远才瞧见远处有延绵起伏的青山。
前半路雨大天阴沉,后半路雨停艳阳照,夏日的阳光明亮灼热,地面上的水汽迅速蒸腾烤得人心焦,山路尽头有座小楼,也不是楼,是个依山而搭的青竹屋子,小楼分两层,一楼是敞开式的构筑物,三面围了遮挡的围布,零散摆了几张木桌和破旧的条凳,二楼是扎了门窗的简易棚屋,雨停风起,屋前的空地上种了株青竹,挂着茶肆的旗子,迎着风一张一弛在飘摇。
雨收风停,这下子也不需要再谈避雨的事,倒是贵人需要静静呆一会。
掌管茶肆的是个人到中年的女掌柜,风姿卓约打扮的很有一些妖媚之气,一张肥美的圆脸上高高挑着两道细细的眉毛,这时辰本不是上客的时候,我和逸尘一身透湿的迈进门,这妇人瞪着一双媚态销魂的眸子,张着嘴巴啊了半晌。
我捋了捋额前粘着的长发道:“这位大姐实在对不住,我们的小兄弟路上发了高热,遇上暴雨没法子再赶路,想借您的地方歇歇,我们的马匹就在北面一转弯的路口,歇一歇就走的。”说着指了指身后。
这妇人还算和气,听我说完欠身笑道:“我叫梅娘,二位公子还请楼上坐,小店刚开门没吃得,先喝杯茶歇歇晾晾衣裳,你们这位小兄弟就不要喝茶了,茶性最凉高热着是要喝坏了身子的,还是喝碗姜汤暖暖吧。”
贵人高热的神魂颠倒,逸尘把他扛上楼放在条凳上,他自个儿又滑了下去。
我和逸尘,从发梢到靴子尖没有一处不向下滴水,没有一处不往外渗水,喝过姜汤和热茶多给了梅娘一两银子叫她生火,我和逸尘分别烤干了衣裳和靴子。
一阵嘚嘚的马啼声,简朴至极的茶肆门前,又到了几名骑马的劲装人物。
这十几日我对马蹄声已是很有抵触,打了个手势叫逸尘过来瞧,有句话叫做登高望远,身处二楼便有这样一个近水楼台的好处,一楼之情尽收眼底,来者四人皆是黑衣短打,右襟上绣了个似人非人的银白色标记,一人嗓音粗狂,一人满脸络腮胡,另两人身长八尺有余样貌凶暴。
我压着交领系上腰带:“这是甚么人?”
逸尘唔了一声道:“滕县狂尸寨的人。”
“狂尸寨?这名字也太血肉横飞了吧!”
逸尘点了点头:“烧杀抢夺无一幸免,所到之处不见尸体,明白是为甚么吗?”
我摇头:“总不会是有个诗情画意的好出处。”
“他们只杀富户,而富户都很惜命,有些有门客有些没有,没有门客的也有打手,狂尸寨素来是先围攻,把门客一一解决再围困山庄里面的人,等山庄里面的人饿上十天半个月有气无力时再动手,这段时间狂尸寨的人就在门外吃上一户人家的尸体,等肉吃得差不多这一户也可以动手了,如此循环不见尸体。”
我咬紧下唇皱眉,胃酸因为恶心而增多,我能想见那样的情景,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圆月当空无云,蒙面的黑衣人聚集在朱红色的门外,篝火劈啪作响,树枝上穿着肉,有鲜血从连着筋的皮肉边缘滴下,落进熊熊的烈火里,噗的一下窜起一股细高的小火苗,地面上有切断的手指和干涸的血珠,咀嚼声此起彼伏。
梅娘的女儿名叫倩儿,早熟丰满长相甜美,衣着袒露爱好楼上楼下两处跑。
“掌柜的泡壶上等香茗来。”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声若洪钟的吼道。
“来了!来了!”梅娘忙高声应到,一面向捧茶盘的女儿使眼色。
四人围桌而坐,倩儿捧着茶盘一步三摇晃走过去,一路上不忘抛媚眼。
一人道:“老大你瞧,如此偏僻的地方竟有这等货色。。。。。。”
那被称做老大的瞧了倩儿一眼嘿嘿笑道∶“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倩儿媚眼一翻吃吃笑起来:“我叫倩儿,大爷们请用茶吧!”
梅娘径直走过来:“今儿天气好,几位爷何不到楼上去赏景用茶?”
登时四下里均是咂舌唏嘘的声音:“到楼上是你母女二人一同伺候吗?”
梅娘徐娘半老的声音顿时娇嗲的酥死人:“那是自然。”
我凭栏而立满面通红,逸尘尴尬的咳了两声道:“丫头,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