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思树,流年怎渡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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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
    “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可就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法?娘子要如何对我?”
    “我一介女流,能耐你何?”
    经过昨夜,戚雪之和防狼似的防着萨默尔。在她眼里,萨默尔不是豺狼虎豹,胜似豺狼虎豹。
    她稍不留神,就会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啃?
    戚雪之忽地记起什么不悦的画面,拼命摆头。
    啃什么啃,渡气救人而已,渡气救人而已。
    “娘子在想什么?”
    萨默尔看她暗自否认的模样,讨喜得紧,忍不住凑近问道。
    可他凑近一分,她就恨不得倾离一分,浑身上下仿佛只在说:莫挨过来。
    骆驼背上横竖就那么大点儿,哪有得她逃。躲来躲去,还不是被他牢牢抓进怀里。
    “不是说了,我不是你娘子。”
    “娘子如此见外,为夫好生伤心。”
    萨默尔边说边将半张脸埋在她肩头,说得极尽委屈。
    像是她戚雪之就是那始乱终弃,无情无义之人。
    “到天水镇还得多久?”
    “最多半个时辰。”
    怕了怕了。
    戚雪之不想再与他争了,她算是明白了。无论胜负,到头来吃亏受罪的还是她。
    她赢他的,他总能在其他地方找回来。
    她想,她只要学之前冷淡无趣的模样,不与他一般见识。没多久,他也该倦了。
    果真这一路,萨默尔再也没有捉弄她半句。两人相安无事,在沙漠中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是到了她翘首以盼的天水镇。
    若萨默尔未曾欺她,穿过天水镇再往西走半个时辰,便是她此行的尽头,天水涧。
    与戚雪之所想不同,天水镇可比乐都镇热闹许多。商贾络绎不绝,小贩叫卖声声,临街杂铺陈列各色珍奇,看的人眼花缭乱。
    本以为在凉州城所见已是稀奇,到了这儿才知道,那些个小玩意儿,不过是皮毛。
    “喜欢么?”
    萨默尔瞧她盯着一排白瓷娃娃看了许久,干脆将她抱下骆驼,拉到铺前解释道:“这瓷娃娃最讲究大小,喏,这最小的便是老幺儿。虽说上色相同,可你看,这稍大的个头内里中空,刚好将这幺儿套进肚子里。”
    真有意思。
    戚雪之虽然喜欢,面上却装作不感兴趣的颜色,满不在乎地点头,说道:“噢。”
    城中往来多是丁零人,男女老少皆有。循着人流往前走,她与萨默尔来到一簇灵树前。戚雪之辨不出它从属什么科目,只看得它主干向两侧裂开,像被雷劈过似的。
    虽然被撕成两半,却依然生机勃勃。又低又矮地盘踞在那儿,皮色沧桑,斑纹浅显,应是经历了不少年岁。枝桠交叉错落,密密麻麻地挂了许多朱红绸带,绸带底端还绑着祈愿纸符。根部遍布烛火,映着朱红绸带,晕开光圈点点,闪闪烁烁。
    “这可是天水灵树,历死劫而后生,感知天地神明,庇佑一方。若虔心祈愿,必有回应,你可愿一试?”
    听萨默尔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可她怕他又耍什么花招,只摇头,道:“不必了。”
    “当真不试?”
    萨默尔不死心,道:“说不定可以许一场大雨,洗去陇西峡谷风沙落石。以霍起的本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举拿下碎叶城,并非难事。”
    戚雪之被他说的心动,举目四顾,周围人来人往,谅他也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
    不妨试试?
    萨默尔窃喜,果真中原女子都偏爱这些骗人的把戏。
    之前他与沙利亚在凉州城,总看到许多女子跪在月老庙前,祈求姻缘美满,万事顺遂,傻乎乎的。
    他还与她争论,与其大费周章求神拜佛,还不如用这功夫好生打扮打扮,兴许乞巧夜里,能遇了良人。
    “随我来。”
    萨默尔领着戚雪之到灵树前跪下,取来一根朱红绸带,缠在她手腕处,低声道:“等等。”
    只见他绕到一侧,与个祭司模样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听罢点点头,与他缓缓走来。
    “灵树祭司我都替你请来了,你可千万莫要辜负我一番美意。”
    戚雪之客气地与他笑笑,闭目合手,专心祈愿。
    这第一个心愿,就如萨默尔所说,愿霍起平安无事,早日拿下碎叶城,一洗雪耻。至于这第二个心愿嘛,自然是尽快完成许诺,离开这是非之地,与萨默尔越远越好,最好这一世都不再同他扯上什么瓜葛。
    只是这灵不灵验,她就无从得知了。
    反正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向谁许愿,便是不灵,当作愿景也是好的。
    想罢,戚雪之睁眼。
    竟发现萨默尔不知何时跪在她身侧,手腕缠上绸带的另一端,纸符上更写有她与他的名字。
    怎么?看他这一脸认真的,难不成想求姻缘?
    当祭司将她二人手腕处的绸带解下,绑上纸符时,戚雪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刚想起身,就被睁开眼的萨默尔牵住手,捧在嘴边落下一吻。
    周围霎时响起拍掌喝彩声,戚雪之顿觉不妙,恶狠狠地转向萨默尔问道:“他们在乐呵什么?”
    “自然是在贺我二人喜结连理,贺我此生有幸,娶了这么个美貌的娘子。”
    戚雪之恍然,故他方才那些怪异的举动,就是丁零结亲的礼数?
    不,等等,兴许是萨默尔又要戏弄她。
    她一个中原女子,怎能把丁零礼数当真,又怎能如了萨默尔的愿,莫名其妙就与他结了亲。
    戚雪之压抑心头怒火,强作镇定地问:“你们丁零人都是如此随便么?”
    萨默尔碧蓝的眸子仿佛要绽出星光,暧昧地道:“其实在我们丁零,只要男女相互爱慕,心意相通,是根本不要什么礼数的。只不过为表忠贞,才会领着心爱的人儿来到此处,向灵树起誓,请祭司为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戚雪之有些慌了,道:“我无须遵从你们丁零的礼节,再者说了,方才你所为可是骗婚,压根不能算数,在中原可是要”
    “要被五花大绑丢到护城河里浸猪笼的?”
    萨默尔就知道她要这么说,继续道:“可眼下在西域,就得按我们西域的规矩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我结亲,你还想抵赖不成?”
    “你!!”
    戚雪之气急,指着萨默尔就要骂。
    “萨默尔?”
    戚雪之与萨默尔循声看去,发现沙利亚竟站在人群里,一脸诧异地看向他们。
    “方才路过,听说有人在此结亲,过来凑凑热闹。没想到,居然是你们。”
    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萨默尔一眼,好似在说,他赌赢了一般。
    戚雪之自然也逃不掉被她上下打量的命运,那火辣辣的眼神,比起漠中晌午的烈阳,有过之无不及。
    她该如何解释?
    又是人妇的打扮,又在灵树前行跪拜之礼,眼下她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卑鄙小人,趁人之危,阴险狡诈,厚颜无耻。
    反正她与萨默尔结亲之事,只有沙利亚知道,大不了她一走了之,等回了盛安,他还能拿她怎么办?难不成他还能逼她回来?
    戚雪之骂了一路,也思量了一路。将到天水涧时,才想起什么不寻常。
    按道理,沙利亚此刻不是该在营地?除非霍起开口放人,否则纵是她有登天的本事,也不可能逃得出来。
    也就是说,霍起已经安然无恙回到营地了?
    “你想得不错。”
    沙利亚看她眼珠子滴溜溜在转,就知道她定是在心里反复考虑。直接道:“霍将军等人已经安全撤回凉州城外,只等清理了陇西峡谷中的路障,就可一举攻破碎叶城。”
    “那我”
    “姑娘莫急,萨默尔早就知会我向霍将军与戚老先生道明,你与他只是回天水涧兑现许诺。待阿里木痊愈后,便送你回去。”
    说着说着,沙利亚难止笑意,“如今,你已与萨默尔结亲,这回不回去,可就不好说了。”
    戚雪之听到这番说辞,起初是不信的。直到沙利亚从怀中掏出戚寒山的亲笔书信,她才不得不信。
    信中说的一清二楚:霍起已得舆图,一路辛苦劳累他深感愧疚,只盼她事成之后,尽快归来。
    也是,掳走她对他们来说有何意义?
    若想下手,早在碎叶城萨默尔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我晓得了。”
    戚雪之应道,就算戚寒山不说,事成之后,她也会尽快回去,而且是越快越好。
    但转念一想,却更觉得不对劲。
    依沙利亚所说,她分明昨夜才从营地出发,怎会还在他们之前就到?况且陇西峡谷不是早被堵死,无路可走了么?
    要知道,她与萨默尔可是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这天水镇。
    “哎呀,萨默尔这小子是不是带你去了月牙湾?”
    沙利亚像是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掩嘴笑道。
    眼见阴谋被戳破,萨默尔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我带我娘子去那儿,有何不妥?”
    好你个萨默尔。
    合着他竟唬了她一路,明明可以直接折回营地,他却欺瞒不说。明明一天一夜的脚程,他却绕远路带她去月牙湾?
    卑鄙小人,趁人之危,阴险狡诈,厚颜无耻。
    居然阴着骗了她这么久,想想这三天三夜她所受的委屈,想想她是如何被他一次次占了便宜,戚雪之就恨得牙痒痒。
    便是生吞活剥,都不解她心头之恨。
    由是,戚雪之又在心里骂了萨默尔一路,说尽他的不是。
    甚至到了天水涧,都还在喃喃这厮如何阴险,如何算计。
    天水涧,山有飞涧,毗邻天水,故得此名。藏在天水镇西边的深谷里,寻常人是找不到入口的。其中不过二三户人家,而萨默尔与沙利亚居处,又是在涧底湖口,几乎没什么人烟。
    若不是踏入帐篷中,还有一三四岁的孩童在,她都要怀疑这荒凉偏僻的地方,怎会有人。
    戚雪之瞅着阿里木,长得有几分似中原人。本想多嘴一问,又怕惹来什么麻烦,索性闭口不提,翻袖搭腕切脉。
    指腹之下,脉来隐隐约约,脉去一纵即逝,如虾游之状。脉位表浅而脉搏无力,且反复隐没。若她没有记错,这脉象多见于心律紊乱,或心有损伤者。
    可这孩子也就三四岁的年纪,未受过什么要命伤,不至于伤及心脉。
    也就是说,阿里木先天便心衰,又常在风沙中,久而久之,沙尘浸入心肺,就埋下了病根。乍一看来,是哮喘急症,可究其根源,却是心疾。
    这可难办了。
    心疾最耗时日,且难以根治。
    除非他离开此处,另寻居所,否则留在这儿一日,这病根就落着一日。便是真离开了,这心疾也得经年累月才能有所好转。
    想着,戚雪之不免扭头看向萨默尔和沙利亚,好似在怪罪。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怎的就忍心留这么个可怜娃儿孤零零地在这儿。
    “罢了。”
    戚雪之叹气,道:“我先拟一副方子,作顺气之用,辅以针灸,可暂缓他哮喘之苦。”
    至于这心疾,可就有些棘手了。
    “等七日后,再看可有起色。”
    戚雪之看阿里木年纪尚小就受此折磨,医者仁心,又怎会为了离开而草草了事。
    “喏,拿着这方子去天水镇抓药,快。”
    不知怎的,她使唤起萨默尔倒是自然,反正眼下也不想看到他,免得又记起结亲之事。
    支走了萨默尔,戚雪之才舍得张嘴问方才存在心头的疑惑。
    沙利亚也不怕她打听,既然她问了,她便与她一一道来。
    原来她与萨默尔本是一家四口,依附波斯,过着游牧狩猎的安宁日子。怎料阿迪勒与楼兰勾结,突然发难。
    一夜之间,城邦破碎,流离失所,她与萨默尔也在战乱中失了阿爹阿娘。自此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在漠中四处奔波,只为寻个栖身之所。
    而阿里木的生父的确是个中原人,多年前随商队途经天水镇,不巧遇上阿迪勒围追堵截。
    平白无故,遭逢劫难,幸得沙利亚出手相救,才拣回一条命。
    后来,商队东行,他留了下来,不久便与沙利亚生下阿里木。沙利亚只晓得他姓苏,却不知他祖籍何处,家中可有妻儿。
    好似逃不过命途捉弄,阿迪勒要将丁零人赶尽杀绝,偏生不肯放过天水镇。一场恶战,她与萨默尔和阿里木活了下来,他却也在战乱中殒命。
    “他还给阿里木取了汉人名字,叫作苏木。”
    戚雪之终于明白,为何当初碎叶城外,守卫敢如此冷嘲热讽,也终于明白为何一向轻佻无谓的萨默尔会忽然发狠。
    “你们,没有想过报仇吗?”
    “当然想过。我与萨默尔生在大漠,从小就精通狩猎之术,躲避沙暴也好,习武走壁也好,都是看家的本领。战乱之后,更是一门心思全在潜行刺杀上,想着有朝一日,能手刃阿迪勒,亲自为阿爹阿娘报仇雪恨。”
    “那为何迟迟没有得手?”
    “碎叶城戒备森严,我与萨默尔即便能潜入其中,也躲不过伊玛尼的眼线。阿迪勒和伊玛尼怎会不熟悉我与他身上的香气,羌人本就嗅觉敏锐,一旦嗅出异常,就能轻易察觉我们行踪。”
    沙利亚苦笑:“几番失败后,我与萨默尔一直在凉州城内徘徊,只为等待时机。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们等来了霍起。”
    “所以那时你们是故意被擒的?”
    烛火闪动,沙利亚锁着火苗只笑,他们故意的事可多着呢。
    篷外,萨默尔提着几包药草,听得皱眉。碧蓝的眸子转向皎皎明月,染上浓浓悲意。
    他也不打扰,悄悄搁下药草,默默披着月影,愈走愈远。
    真是的,今夜分明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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