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今夜相思如梦 第二十九回 人约黄昏故人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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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夜挑灯的案头,经年累月的磨痕还在。堆积的往日公文,也整齐地摆在老矮架上。时隔多年,商春华坐在席上,不由抚摸上屏风绣画边缘的绛色线条,心底涌上丝丝暖意,然后将头颅安放在案头,就像交代性命般慎重。即便蜷曲着身子在席上睡了一夜,他都心满意足。可身体确实不比年少,单单一夜,他便感觉头重千斤。
——吱呀——
宫门被推开,圆脸熊样的男人披着露水过来送药,商春华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微微斜眉:“唐公子待如歌这般殷勤,如歌会折寿的!”
唐七未语先闷笑出声:“如歌,你不必对我充满敌意,或许你我成为朋友会对你更有裨益!”
“何种裨益?”
商春华眼角眉梢里都藏着对唐七的嫌恶,根本不期待他会如何答复。
唐七放下药盒,笑道:“比如,在陛下醉酒时,我可以趁机给你偷偷去看望陛下的机会。”
“此话当真?”转眸,商春华终于正视唐七,语气犹疑。
唐七点头。
商春华站起来,袖里拳头握得发青,他追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按时喝药,保重身体。”
唐七恭敬俯首,退出大殿。
这样眼神温和且木讷的人,却让商春华看到阿棺的影子。忽而松开拳头,商春华心里对唐七的恨意骤然减少。当年若非阿棺以死相救,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从舒天机的眼底成功逃脱……
传言不可信。商春华醍醐灌顶,唐七之所以能得舒应晚青睐,不是没有原因的。
五日后,近黄昏,宜和衣。
唐七素来不喜他饮酒,可不知怎地,今日却主动热了酒送来舒应晚榻前,说:“陛下,小酌怡情,今日可不能贪杯!”
唐七将酒杯放好,倒了满满一杯碧青的温酒。即便唐七动作再稳,杯中佳酿还是晃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酒香四溢。但酒里参了**,氤氲于外的酒气略微显得酸涩,像极了苦杏仁留在唇齿间的后味。是个酒鬼都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何况舒应晚还很会辨毒识毒。
舒应晚眯起眼,只装不知,他掠过酒杯,拎起暖暖的玉壶,对唐七笑得安然:“孤一向大肚量。”
舒应晚极会演戏,他松开空壶,假意昏迷,并将守在床榻的唐七顺势拉趴在怀里。
眼看着和商春华约定的时间要到,唐七赶忙挣脱,可又害怕太用力,自己沉重的身躯会压到陛下,弄伤舒应晚。他屁股抬得老高,扭得越来越难看,脸都憋红了。
舒应晚手劲极大,他揽紧唐七略宽的肩胛骨,就是不让他轻易逃脱。舒应晚闭着眼睛,连眉毛都在做戏,他拿手拍了拍唐七的屁股,冲唐七嘟哝道:“别乱动,不舒服~”
唐七犹如惊弓之鸟,这一下,他竟不敢再乱动了。
而此刻,商春华扶在门边,看着殿内两人耳鬓厮磨,眼眸转瞬变幻。他迈上前的一只腿重新收回,绝然离开。
“告诉你一句话,”舒应晚早就注意到商春华,看门外那抹身影消失无踪,他才放开唐七,开口嘲笑:“聪明反被聪明误!”
唐七转念,这才明白陛下的言外之意。他本想帮商春华,却返遭陛下利用。
羞红的脸上,那坨粉红还没褪去,唐七收走空壶和酒杯,低头跑出大殿,不想被陛下那双含情的桃花眼继续打量嘲笑。
“真是二傻子!”
舒应晚摇摇头,躺下,继续闭眼安睡。
商春华走得极快,一分神,竟然被突然滚过来的石子绊倒。抬头,秋水已经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就像大佛俯视芸芸众生一般,除了威严,竟不觉慈悲。秋水面带笑意,善意提醒。
“你也要小心些,冲撞了我是小事,若冲撞了陛下,那可就不好了!”
领路的公公,见琴师还愣在当场,他不由提高了尖嗓子:“愣着作甚?还不给宰相大人磕头认错!”
商春华隐下心头痛楚,眼神恢复清明,他跪得端正,俯身贴地:“小人一时不察,望宰相大人恕罪!”
秋水本无意与如歌过多纠缠,可瞧这位刚入后宫的琴师如此失魂落魄地出了陛下寝宫,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唐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是随便什么人,能代替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你最好别痴心妄想!
秋水拿眼瞧他,试图警醒这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却与废太子容貌有七分相似之人。
商春华再次俯首,冷漠答谢:“大人之言,小人定当铭记在心。为了能得陛下垂爱,哪怕神佛挡道,小人也想试上一试!”
“哼!”
如歌油盐不进,秋水气愤,冷面而去。
秋大人和前头带路的公公已经接近宫门口,唐七害怕被来人瞧见,自己难做,他立刻调转方向,折回殿内。
舒应晚听到唐七的脚步声,心知肚明,却还是问了句:“宰相又过来请安了?”
“嗯。”
唐七应答。
舒应晚翻了个身,继续睡。
秋水无功而返,他如水的深眸一直没有生气,惹得公公不敢多言,连宽慰的话都难以轻易出口。
因为心忧,又不曾喝药,商春华已经烧了两天,脑子都糊涂了。
商春华心如火烧,此刻,从里到外,他的身体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难受得像沉溺河水的人。太医都围在他的床榻,连唐七都紧张地守在一旁,可他想见的人,却一直没出现。
或许,他真的快要死了……商春华总有这种预感。
痉草的毒已经深入脾脏,哪怕华佗在世,都力回春。商春华早就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他赶回来,不为旁的,就是想和舒应晚好好地相处一段时间,哪怕一天,一盏茶,或者一个时辰,都好。
“应晚……应晚……应、晚……”
商春华一声声从嗓子里顶出的断裂又急促的呼唤,仿佛是残魂燃烧出来的细微声音,这让唐七听着心碎难当。如果陛下看到商春华这样凶险的情景,他一定会变得更加发疯,比嗜血的猛兽还难以控制……
这个时候,陛下一定还将自己埋在医药古书堆里,睁着血红的大眼,只为寻找那渺茫的一点希望。好比迷失于沙漠的孤狼,嗅过每一口枯井,才发现根本没有生的机遇与可能。可即便如此,孤狼也不堪向命运屈服。
“回禀陛下,未见好转!”
殿外负责通传的公公每隔三刻都来报一次商春华的情况,舒应晚每次都带着希翼抬头倾听,却总是失望低首。在这种压抑的氛围里,他仍然不敢懈怠,他总觉得,翻完手里这本,下一本,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可眼看最后一本最后一页都被他翻完,舒应晚的手颤抖得厉害,眼圈已经被疲倦攻占,他却除了绝望,再感觉不到旁的。
起身,用尽了他的力气。
他极其平静地走向东宫,沿着熟悉而冰凉的宫墙一路蜿蜒。在即将到来的宫门口,他兀地停下脚步。圆形的拱门下,从这里望去,舒应晚觉得眼前的景致像极了镜子里的幻影,好像踏过脚底的那块砖,就是另一个世界……
舒应晚终究踏了过去。
太医们焦灼着,却深觉无能为力。塌上的病人眼皮已经开始翻动,气息也越来越弱。之前嘴巴还能上下翕动,可现在却真的与躺尸无二致,只等大限到临。
他们跪倒在陛下脚边,无声摇头。
舒应晚只剩躯壳,他除了让束手无策的太医们退下,竟没办法说些多余的话。舒应晚看着商春华,脸上皮肉**,面目因此显得极其悲凉。他用自己的额头相抵,泪水打湿商春华惨白的脸,也换不回商春华的半点回应。
连睫毛,都像被冻住了一般。
唐七见陛下如此,终是开口,说出了最后一条出路。
“陛下,让我去红馆走一趟吧!说不定,鸨爷会有些办法。只是,陛下别抱太大希望……”
唐七出身风尘,自然知道痉草的效用。红倌那种地方,绝大多数的倌人都是迫于生计下海,并非自愿与男子交合欢好。鸨爷为了让他们与女子断得干净又不影响接客,大多会让他们服用痉草水。这么些年来,那些倌人虽然都清瘦纤细,但身体底子从未有所损伤。
而唐七算是这些可怜人中的另类,被家人送去红倌,他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他不哭也不闹,反而专心跟着鸨爷学习各种讨恩客喜欢的床上技巧,很快,他开始接客。
情爱这种事,说破天,就是一条蛇与一口洞相互试探的事情,说来并不肮脏,只是出于本能。唐七很会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出来花钱解闷的人,需要洞,还是需要蛇。
之后,他配合着伺候就行。唐七尽心竭力,自然得客人好感。
鸨爷很是欣赏,对他可谓信任,连账簿都交给他保管。若非陛下突然造访,唐七突然开口,鸨爷定不会相信,那个平日里表现得最忠诚可靠的人,竟是最想离开红倌的人……
其实说到底,谁又不是可怜人呢?
鸨爷又怎能免俗……
忽而变猛的风使他迅速抛开杂念,唐七骑上骏马,立刻出发去了红倌。
“这不是我们大蜀皇帝最宠爱的唐七公子吗?青天白日的,您不忙着攀龙附凤,来我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下贱倌坊作甚?”
鸨爷仍旧牙尖嘴利,但微红的眼睑却出卖了他此刻真实的内心。他披着一件极轻薄的红衫,倒让他整个人有一种蛇蝎美人的感觉。不得不说,他虽然三十有半了,但风韵不减当年。
“青天白日的,我也没见你跟哪个大人颠鸾倒凤。”
唐七艰难地对他扯了扯嘴皮,眼里竟无端生出疼惜之意。
从贵妃椅上撑起身子,鸨爷将肩上滑落的衣衫拉了拉,然后扭着细腰就过来了。
“呦,两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竟然会顶嘴了!看来你的那位陛下,当真如传言一般,对你宠爱有加!”
鸨爷留着极长的指甲,说话的间隙,在唐七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血珠都从他的厚皮下冒冒失失地涌了出来。
鸨爷凝眉,似记恨唐七一般,拿手帕仔细地擦干指甲上的血迹后,嫌恶地将丝帕丢到了地上。
唐七却不甚在意,他捡起丝帕,细细叠好,将它服帖地塞进鸨爷腰间。只说:“爷,唐七这次来,是奉了圣命的。如果这次带不回陛下需要的东西,唐七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