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少年行 第3章 白玉谁家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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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个长须白面,文质彬彬的人突然插话道,“看病家这模样,恶心呕吐,流口水不断,又剧烈的肚疼腹泻,倒像是中了砒双和水银之毒的样子。”
一听砒双俩字,群情登时耸动,围观人众七张八嘴的议论发问。那红袍青年面色一肃,大步走上前来。
唐代男子穿衣的颜色须合礼制,洛阳是两京之一,东都百姓们自然大多能从服色判断出官位几品。一见这身穿红色圆领襕袍,脚着乌皮六合靴,腰挂银鱼袋和佩剑的青年,都看出他乃是五品官职在身的,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便五品,想必是公卿世家子弟无疑了。
有人更加懂行,低声议论说,“这位红袍武官胸前绣着瑞马,一定是左右卫亲府的小将军,那个穿绿袍的袖子上绣着鹰,必是武卫无疑,这可都是武艺高强的勋贵子弟才能担任之职。”
百姓们忙给英气勃勃的五品武官让道,他虽年轻,但面色冷峻又一身肃然气度,竟让喧闹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
谢智圆觉察到气氛有变,暂止悲泪,抬眼向红袍青年看来,他刚才哭的狠了,半张脸略有红肿,映着泪光,有点如瓷如玉的晶莹。
两人对视一瞬,都不免一怔。青年对他视线对上,莫名有些尴尬,顿了一顿朗声道,“我乃左卫亲府左郎将李光弼,途经此处,听闻你们有争端,既然要报官,我这就让人将管此事的县尉找来,在这现场料理吧。”
(注:左卫亲府左郎将,职责是在京城宿卫,若逢大朝会或天子巡幸,“则如卤簿之法,以领其仪仗”,正五品上。左卫亲府为京城十二卫之一,居中御外,卫戍京师,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这个职位通常给三品以上公卿家的子弟担任,对身体素质和外形有较高的要求。)
刚才认出瑞马是左右卫亲府小将军标记的那个人,听了他自报身份后,对着周围人的赞许眼光,颇有得色。
子美他娘赶紧上前施礼,“李将军在上,民妇有礼了。”李光弼拱手道,“夫人多礼,可否将病人抬进屋内,且看看如何诊治再问话,”
他转身对绿袍武卫说,“李抱玉,你速去将县尉叫来,让他带仵作一起,就说还要验砒双和水银之毒。”
李光弼又朝刚才实力插话的长须男子一拱手,“兄台请借一步说话。”
南山小声说,这人是对街“鹤年堂”的朱掌柜。
这朱掌柜上前跟李光弼施礼后,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李光弼问道,“朱先生,难道病人是被人投毒加害吗?怎么中了砒双这许久并未毙命?”
朱掌柜回身看了看簇拥在铺子门外的无数围观百姓,口齿清晰的高声答道,“李郎将在上,容小人略加解释,这砒双水银中毒,小人不是说这病者为他人所谋害,而是说他吃了回春堂这紫金散之后,才中了砒双水银之毒!”
撂完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朱掌柜适时停顿,留给观众们震惊怀疑与思考的时间。
看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效果,他接着抑扬顿挫地说,“想来是药材炮制不当,药性有所偏差,本是良药,倒变成了毒|药!只不过毒性不至于浓到立即丧命的程度。但就怕活受罪一场,终究还是熬不过啊,唉,即便万幸好了,那也是大伤身体减损寿命的。”
人群如同一盆凉水里扔进了火炭一般,顿时哗然,议论纷纷,回春堂内众人则大惊气愤,乱作一团。
朱掌柜微露得意继续科普道,“这紫金散、紫金锭乃是居家常备之药,辟瘟解毒,消肿止痛,用在中暑,脘腹胀痛,痢疾泄泻,恶心呕吐,小儿痰厥都有奇效。”
“但是这药有微毒,一般人却是不查。其材料必须文武佐使,配伍精准,乃至炮制的工序都要静之又精,慎之又慎,一个环节处置不当,便会成了害人之毒|药!”
李光弼面色肃然,听得极认真,谢智圆也目不转睛的听着。朱掌柜如同教授在上公开课,越说越是中气十足。
“紫金散的成分有山慈菇、红大戟、千金子霜、五倍子、麝香、朱砂、雄黄。譬如这红大戟本来就有毒性的,如今有些药肆为了节省成本,还会用毒性更大一些的普通大戟来代替这红大戟……”
朱掌柜故意停顿一下,“假设有人,或年幼无知,或学艺不精,或是试图节俭,下药的分量却还依照红大戟的量来下,可就会毒性加倍啊。呃……这个这个,当然我不是说回春堂小掌柜一定就用了便宜药材替代,只是举例,举例,说明这个药性之复杂啊。”
南山气愤的叫道,“我们老掌柜是去世了,但他留下的方子可是几代人验证过的,洛阳城里多少人吃过我家紫金散,就是长安的贵家大族还特意老远来洛阳买我家紫金散,卖紫金散的药肆不止一家,大家为何认准回春堂的效用最好?这多年口碑莫非是假的吗?”
“而且我们两个从十二岁起跟着老掌柜,如今也十年了,虽不敢说精通药理,这炮制的环节却不管多熟悉也从不敢掉以轻心,上头可有黄帝神农老祖看着呢,咱们不敢欺心!”
苏木也接话道,“少掌柜以前在国子监读书,是没怎么学家传医术,可现今这些药料也不是少掌柜经的手,他年轻也好,没经验也好,跟药品的质量还扯不上关系!所有的药还是我苏木和南山二人依法制作,十年来做过数不清的紫金散怎么就年少无知学艺不精了?”
这苏木长的斯文清秀,东市附近请他诊过脉开过方的人不少,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但见他又振振有辞的还击道:
“回春堂从不屑于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我俩一辈子衣食也指着这间药铺,怎么会不守规矩胡来,坏自己的衣食饭碗呢?街坊们可有谁听过说回春堂卖假药?朱掌柜你可别指鹿为马,毁人名誉,你家松鹤堂才开了几年,比我俩学医时间还短呢,你别想趁乱泼脏水,踩低别人是想怎的?”
这二人理直气壮,话锋直指朱掌柜,朱掌柜气急败坏地变脸道,“哼,黄毛小儿,才学了几年就敢大放厥词,我学医半辈子都不敢说不曾出过错。好吧!我还没说到关键之处哪,列位请听!”
“这紫金散最要紧的便是这朱砂和雄黄,朱砂、雄黄一旦炮制过程的火候和剂量有所偏差,可是能萃制出砒双和水银来呢,这病人眼前的症状,可不就是少量砒双水银中毒之状吗?”
朱掌柜口才便捷,又仗着年高有经验,句句诛心,竟令南山苏木一时不知从何辩解。
谢智圆一听之下都觉得没毛病,他们生物科学实验分析过许多中药成分,包括植物性动物性矿物性的。
他记得雄黄用蒸馏法精制后主要成分是二硫化二砷,传统中医用它治疗疟疾痈肿,惊厥,腹痛虫积,蛇虫咬伤确实有效果。朱砂即硫化汞,中医认为它性寒,清热解毒,镇惊安神,对癫痫发狂有效验。
只是炮制一定要去除掉杂质,否则雄黄可能会生成少量三羊化二肾,也就是信石,天然信石晶体便是能精炼出砒双(别称鹤顶红)的矿物,而朱砂也能提炼出汞,即水银。
医家多用飞水法,也就是用水悬浮雄黄或朱砂粉末,粉质轻细不溶,再将上层有效成分与下层杂质(毒素)脱离,得到相对纯净的成分。不排除有些药肆用火直接炮制雄黄和朱砂,而不用飞水法,这样有毒杂质更多留存,长期过量服用肯定会积累出问题,严重损害肝肾。
But!抛开剂量谈毒性的都是耍流氓,标题党!微量毒素在中药材里比比皆是,譬如云南白药就被香港检测出含剧|毒植物乌头,所以香港禁止白药销售,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朱掌柜说的条条都貌似有理,可就是在以偏概全,偷换概念,枉顾剂量大谈毒性,哼,忽悠外行耸人听闻是吧!来啊,互相伤害呀!
谢智圆忍不住扬声说道,“以毒攻毒本就是寻常,含各种有毒|药材的传世药方比比皆是,只不过,君臣佐使,阴阳配伍后就成了对症良药。二来,紫金散里雄黄、朱砂的用量微乎其微,想要毒死人怕是得每天当饭吃,吃个一年半载才能死吧,还是撑死的。”
围观群众见这个方才还哭成那样的小郎君忽然发难,还挺占理,便有半数人笑了起来。
谢智圆又说,“如今服食丹药的修道之人那么多,丹药里所含的雄黄朱砂可比紫金散含的多几十倍,那你们见过谁是吃完当场遍地打滚,腹泻呕吐,胡言乱语的跟中邪癫狂一样?”
“既然砒双这么好炼出来,怎么不见人买紫金散去谋财害命的?怎么又不见官府制止民间售卖雄黄朱砂?朱掌柜说的言之凿凿,你倒是给我用紫金散炼一粒砒双出来看看?”
说完,谢智圆长舒一口气,心道,“哼,就你会强词夺理以偏概全?举点似是而非的例子迷惑大家很难吗?知道大学生辩论赛不?划重点,辩论的关键是一定要多用排比句,排比句啊同学们!哎?我的古洛阳话怎么说的这么6?”
吃瓜群众们被震了片刻,表情瞬息万变跌宕起伏,案情太复杂了,这一切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原来都不是,悬念终于解开了!问题不是出在紫金散上!回春堂没有卖假药!
众人激动地有人拍掌,有人大笑,“说得妙啊张小郎君!不愧是家传”。还有的说“可不是吗,当今圣上也常服丹药,雄黄朱砂吃了多少,龙体可康健着呢”。
另一个道“吃紫金散能吃死人,怕还没有撑死就穷死了,这药不便宜呢。”有人胆小,怯生生的说,“怕不是真中邪了吧,得赶紧找上清宫的道士来驱邪呀。”众人连连附和。
子美他娘及一众我方辩友扬眉吐气,一派喜气洋洋。李光弼在旁严肃的脸也松了松,唇边微露笑意。
*注:唐朝官话并非关中语,**民族一直有一套通用的语言,就是河洛一带的地方方言洛阳音。到了晋朝,五胡乱华,洛阳正音随着东晋衣冠南渡到了金陵,北方则因为少数民族太多,语言混乱。
隋文帝时,制定的官方普通话就是金陵-洛下音,并被唐朝沿用。
唐人李涪在《刊误-切韵》中说:“凡中华音切,莫过于东都,盖居天下之中,禀气特正。”在唐代洛阳音有不可比拟的地位。
要说唐音与现在哪里的方言更接近,应该是闽南语。晋朝五胡乱华之后,河洛大户衣冠南渡,将中原古汉语带到了闽边诸地,很多读音被很好的保留在了闽南语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