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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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里,苏冷清渐渐摸熟脉络,治理吴江越发上手,干得是风生水起;那厢里,风筵伤口渐渐愈合,等能下地干些活时,便在船上当个杂役。
起初是在厨房帮工,活计相对轻松一些,后来逐步恢复体力,便跟船上汉子一样,做些搬扛拉纤的苦力。
当初,他被俩船工救上来,断了舌头缺了手指,前胸背后都戳穿了,抬到船老大面前时,还剩最后一口气。
船老大嘴巴不好心肠不错,肯拿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他灌了不少汤药,真就把人给救活了!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等风筵能下床走动,已在船上待了三个月,装木头的船顺着河道,从南到北一个来回。
船老大把他找去,说我救了你,你不会不认账吧?!风筵舌头少了半截,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手比划,表示自己认账。
那晚的割舌剧痛,让他从昏死中苏醒,跟着就被推下河堤,巨石拽他往下沉去!
苏冷清和牛车早就走了,桐木琴和老屋也不见了,冰冷河水窒息而来,风筵就在那一刻清醒过来,迸发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奋力挣脱系着巨石的绳索!
船老大指着门上刻的道道,说你得还我汤药费,还有这些天的口粮,你是哑巴工钱减半,差不多一年还一道吧!
门上密密麻麻的道道,风筵当时真有点傻眼,后来想想自己又伤又残,船老大救他时都没嫌弃,现在又肯收容他在船上,要知道他连个路引子都没有!
风筵想着又感激起来,此后安心待在船上,跑上跑下干着杂活。船工们又都好相处,大大咧咧讲话无忌,见他哑了也常帮衬,特别是那黄大厨子。
黄大厨子以前犯过事,便跟风筵语重心长说,小娃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也从羊水里挣扎出一口气,你就当自己又重新投胎一回吧!
黄大厨子虽然不识字,但总能说出在理的话,让风筵心里感佩不已。
这一番折腾下来,苏冷清和姑苏老宅倒似前生事,即便想起也只剩淡淡的影,再也触动不了他的心思。
风筵想这回算是骨血为刃,从绝地杀出一条生路,从十岁见到苏冷清,到如今总算放下了!
等江面飘起片片雪花,船工们也都告假回家,就留风筵一人守船。船老大留下两坛酒,算是给的额外奖赏。
风筵便似江上醉翁,蓑衣斗笠独坐江雪,醉了索性就躺甲板,任那雪花打在脸上,随性自在无拘无束。
风筵醉去之前总是想,这下跟阿辰一样了吧,只不过一个江上一个塞外,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返!
阿辰肯定是会来寻他,得回白桦林子留个信,免得他寻不着人担忧!
风筵那边得了空闲,日日江上自饮;苏冷清这边忙得紧,外务内务不得松懈。
临近岁末,姑苏府已经送来官函,各地知县年末科考,上报人丁、税垦、粮储、治安等状况,苏冷清倒是不用师爷动手,笔墨加上一把铁算盘,亲自在衙署核验撰写,那一头蝇头小楷漂亮得连师爷都为之惊叹。
究竟又是谁在耳边说过,为官要跟宁知远一样,恪尽职守公正廉明?!
再入姑苏城已是官轿一顶,苏冷清捧着精巧的手炉,偶尔瞟眼帘外江南景致,倦怠之中些微感慨。
时光如梭弹指五年,想当初自己跟那痴汉,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步一步扎根经营,终究换来今日的衣锦还乡。
那痴汉被自己赶走之后,半年竟没捎来只字片语,也不知现在过得如何,心里怕还在怨恨着他吧?!
苏冷清叹了口气,没追来吴江也好,俩个男人老住一起不像话。
风筵有那斗蟋蟀的手艺,临行前自己又给了他五十两,想必在老屋日子不会难过。等过一些时日,自己再出一笔钱,将那间老屋买下,赠给那痴汉算了。
见了姑苏知府,将那公务报完,照例又是府宴。
宴席上,府丞叫他隔日去趟府衙,找那户籍主事销了户头。府丞说半月前就要找他,但见他岁末要来述职,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省得他再多跑一趟了!
苏冷清起初也没在意,只当自己从姑苏调任遗漏什么文书,等隔日从主事手中看到风筵的名字还在迷惑,难道混帐东西犯了什么事?
主事问他当初花多少银两买的,权当那些银子扔水里了吧!
苏冷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纳闷对方为何画下一抹竖杠,名字并没从眼前消失,反更加惹人瞩目了。
主事只将奴籍簿子推到面前,跟他说大人就在这里画押,生前没能消了奴籍,死后倒是消奴籍了!
那一瞬,苏冷清五雷轰顶,呆如木鸡!
推开落尘的老屋,老捕快说这屋刚死过人,东家吓得不敢过来,说改日要请做法事,屋内倒是变动不大,还跟风筵在时那样,除了地面大块血斑!
老捕快说歹徒是捉住风筵的脚,拖过院子穿过柳林,最后把人抛进河里。门外应该也有血迹,但因时隔五个月,中间下过数场雨,屋外血迹冲刷掉了,只剩下屋内的血迹。
老捕快拿起墙边木棍,对神情木然的苏冷清说,歹徒本来没想杀人,张公子给他五两银子,要他打断风筵一条腿,但歹徒一锄头砸下去,看到风筵掉出银锭子,当下让他起了杀心。歹徒能为五两银卖命,看到五十两还忍得住?您那小厮福薄命薄,受不起您赠的五十两!
棍身一端带着血迹,苏冷清摸去只觉冰凉,心想这是痴汉的血吗?捕快以为他没看明白,说锄尖要作证物封存,但锄身就没必要带去!
脚下踩到一物,苏冷清弯腰捡起,那本沾着血迹的琴谱,扔在地上长期受潮,泛黄书页微微翘起。
古琴谱尚在此地,那张惹事的琴呢?苏冷清茫然环顾,找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琴卡在床柜之间。
苏冷清没能动它分毫,老捕快帮忙挪开柜子,才将那琴取了出来。琴身已经裂开口子,琴弦早已一一断尽,当初花了廿两买来,如今只能添做柴火。
苏冷清抱琴微微发颤,似听见桐木琴的悲鸣,未曾有的清亮之音,盘旋耳边竟成绝响,暗忖这琴倒有血性,知道自己看不上它,身殒之时拼尽一曲,非要让他刮目相看。
苏冷清迷迷糊糊低头,几股琴弦绞拧一处,却又不知何故如此?!
老捕快指着地上血迹,说苦主被人往外拖时,手还死死揪住琴弦,但禁不住凶手蛮力,生生绞断一根尾指。
那根手指也算证物,仵作找来石灰坛子,将那手指埋在里边。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等衙役找着的时候,早被鼠虫啃得只剩白骨。
苏冷清只觉身子发软,靠墙才能勉强站立,又听老捕快说还不止呢,歹徒不知打哪听来,说死者会跟阎王告状,抛尸前要割掉舌头……
牢房门口,老捕快狐疑说,苏大人我陪您一道儿,那种穷凶极恶的人,我怕他会伤着您!
苏冷清摇了摇头,只叫狱卒带路,等见到那名死囚,便挥手让狱卒下去。
墙角躺着一名恶汉,五大三粗膀臂浑圆,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一双眼透着狠戾。苏冷清从那懒散姿态,就知他不是练家子,只凭一股蛮力干活。
恶汉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抓进来肯定是要砍头的,所以对来人并不理会,但这目光太过奇怪,落在身上如芒刺背!
似那些苦主的亲眷,但又没有呼天抢地,哭着喊着要他偿命。
苏冷清就这样静静看他,眼中闪着莫名情绪,波涛汹涌暗流激荡。
张合旭本想找人教训风筵,谁想恶汉心狠手辣见财起意,杀人后又找他屡屡勒索,最后怕他报官索性杀之。
姑苏府是因张合旭之死立案,附近州县张贴恶汉画像,历时三月终在鹤城被擒,上个月才押解姑苏受审。
过了冬至问斩的时间,恶汉便被关押大牢,等候来年秋后处死。
恶汉躺了一会翻身坐起,目光凶狠看着苏冷清,后者身上没穿官服,一色头的蓝绸长衫,江南仕子的装扮,看样子倒有几个钱,斜眼挑衅道:“喂,来看你爷爷,也不晓得孝敬一壶酒?!”
苏冷清眼色鄙夷,冷汀汀道:“张合旭便找了你这种废物?!”
恶汉见他轻蔑脸色,火一下子上窜,又见他提起张合旭,就是为了此人失手。
拿银子就走人,不杀那张合旭,也不会惹出事!
恶汉满心满脸的煞气,一个箭步就窜到栏边,身手掐住苏冷清的脖子。
隔着牢笼杀不了人,狱卒就在旁边盯着,但至少能够吓得对方屁滚尿流,回家还得做三天噩梦!
苏冷清却是化身石像,脖子被掐脸不改色,甚至眼都没眨一下,倒是吓坏旁边狱卒,一边喊人帮忙,一边掰着恶汉的手。
恶汉力大如牛,又来两个狱卒,一人掰他一只手,都没能赢过他。最后乱棒打头,才让他护疼松开。
狱卒们惊魂未定,忙不迭看苏大人,赶紧替他抚胸顺气。官员若被囚犯杀死,那他们都得丢差事。
恶汉挨了几棍,此刻退到一旁,捂着受伤的头,恨恨地看着几人。
片刻,苏冷清缓过气来,只将面前狱卒推开,再次走到牢栏面前,转瞬不移盯着恶汉,脸上竟没丁点害怕。
不仅狱卒觉得奇怪,就连恶汉都觉奇怪,就听苏冷清冷冷问道:“他根本就没还手,只是抱琴凭你打杀,对不?”
原来是问那苦主,恶汉斜着眼说道:“你想知道那日的事,弄点好酒好菜,待我吃得欢畅,便都告诉你去!”
苏冷清冷笑道:“他跟了我十六年,什么样的情景,还用得着你来说?!”
恶汉见他这般轻蔑自是恼火,若不是忌惮狱卒棍子,怕又要扑上来掐脖子,反正杀一个是死、杀两个是赚,也正是秉持如此的想法,才落到血债累累的地步,狠声恶气道:“那你找我做啥?”
良久的沉默之后,苏冷清缓缓开口道:“我只是来看一看,他死在何人手里,死前可有怨言……”
恶汉凶狠一笑,浑不在乎道:“有怨也说不出,我割了他的舌头,扔到河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