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菊殇番外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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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该是四更天了。日间的暑气渐渐散去,夜风徐徐吹起寝殿内低垂的层层帷幕。殿中一片静谧,唯有铜漏的滴水声打破这片死寂。宽敞的寝殿上只燃着几支银烛,昏黄的烛光明灭不定。眉庄轻轻走入寝殿,正要伸手拨开那帷幕,却被身侧景泰蓝大缸中叮咚一声脆响吓了一跳。眉庄立住脚,怔怔地看着明黄色帷幕上自己纤长消瘦的影子。明黄色的帷幕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早没了往日的富丽之色,只是暗淡凄凉地随着夜风轻轻摆动着。偏殿中摆着数月前为了冲喜就预备下的一应大丧所需的物品,太医们俱在那边坐着。其实太后早已喝不了药了,自前日太后挣扎着写完那遗诏,便仿佛歇了劲儿一般,已整整两日水米未进了,只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地睡着。今日却是连参汤都灌不进去了。想起那遗诏,眉庄禁不住心头乱跳起来。那日太后写那遗诏,只有自己和孙姑姑在身侧伺候,并无旁人知道。孙姑姑早说了等太后驾崩便要随殉的。自己虽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可总还是免不了藏着偷生之念。其实即便绝处逢生,这生也是绝望的。昔日逐鹿后宫,争那份荣宠的心早已化了灰。君王薄幸,便是有那么些许真意也是给了嬛儿,自己争不过亦争不得。而他,此生此世亦是遥不可及。守着寂寂深宫任红颜老去,苟活亦了无生趣。眉庄低低地叹了一声,掀起帷幕轻轻走了进去。孙姑姑坐在榻边,轻轻地打着扇。眉庄走上前在榻边的另一个绣墩上坐了。孙姑姑抬眼看看眉庄,轻声道:“有奴婢守着,娘娘去歇会儿,这几日熬的眼睛都肿着。”眉庄摇摇头,道:“也不觉着累,刚出去走了走呢。倒是姑姑连着熬了两宿了。”孙姑姑轻轻叹口气,探手拣开几根落在太后脸上的花白的发丝。太后面色灰黄,安静地躺着,眉庄望着太后全无生气的消瘦面庞,禁不住心酸起来。这些年在这宫里唯有太后疼爱她,庇护她。而她终究是做了,只盼着日后在地下相见求得太后的宽恕吧。罢了,罢了,为了嬛儿总是值了。依着那日皇上来请安露出的意思,嬛儿的儿子该是能立储的。立了储,一切都好了。眉庄的唇角禁不住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犹自出神,却听孙姑姑轻声说:“太后,有什么吩咐?”眉庄忙回过头去,只见孙姑姑半跪在榻边,正低了头认真听着。眉庄忙也俯下身去。极力分辨,只勉强听到似乎说了皇上二字。孙姑姑回头道:“娘娘,快命人请皇上过来。”眉庄忙应着去了。这些日子孙姑姑执拗地日夜守在太后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那光景竟不像是主仆,而是一对将要永诀的老姊妹了。眉庄快步走出寝殿,门外伺候着的内监忙躬身道:“娘娘,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眉庄微微蹙眉,声音已隐约带了鼻音,道:“快去请皇上,快去!”那小内监略怔了怔,忙应了飞奔而去。这两日太后几乎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这会子要找皇上,恐怕是自己知道不好了。昨儿皇上几乎守了一日也没听到太后只言片语,如今恐怕是有些话要交代了。眉庄暗暗叹口气,且听天由命吧。殿里孙姑姑在唤人,眉庄和候在外面的几个宫女匆匆赶进去。太后依旧合了眼躺着,听到脚步声,微微睁了睁眼。孙姑姑使个眼色,众宫女皆急急地去了,不一刻便端了几盆温水来,一个宫女捧着一只描金的黑漆盘,盘上放着皇后大典时穿的明黄色袍子。另一个宫女端着一顶镶珠点翠的皇后礼冠。眉庄知道是要为太后擦洗更衣了,便退到殿外候着。眉庄默默立在回廊上,不一刻玄凌坐了肩辇匆忙赶了过来。玄凌穿着一件香色的便袍,下了辇便急步向寝殿来了。眉庄迎上几步请了安,道:“太后在更衣,请皇上稍候片刻。”玄凌神色凄凉,黯然点了点头。四下安静的仿佛落根针在地上也能听个清楚。眉庄心中不禁焦燥起来,便将那丝帕子拧作一股绞在手指上揉搓着,手心隐隐出了汗。等了片刻,好不容易看到伺候擦洗更衣的宫女退了出来,玄凌忙进殿去了。眉庄赶上几步撩起层层帷幔在金钩上挂了,方才跟了进去。太后已更了衣,微微偏了头直直地看着殿外。直到看着玄凌大步进来,浑浊的眼中方隐隐有了泪光。太后轻轻抬了抬手,玄凌急走几步握住,唤了声母后。太后看着玄凌动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是发不出声音来。玄凌俯身去听,却见太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是说不出话来了。孙姑姑站在玄凌身后抹着泪,眉庄呆呆地听着太后越来越艰难地呼吸声,心头酸痛亦隐约含着几分庆幸。皇后也匆忙赶了过来,眉庄微微屈膝行了礼,冷眼看看皇后忙乱懊丧的神色,心中忍不住冷笑,你到底是晚了。太后的喘气声渐渐地微弱了,眉庄再也忍不住,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太后的目光扫过榻边的每一个人,又落在玄凌身上,缓缓地闭了眼。殿中之人皆跪了下去,哭声震天。太后驾崩了。眉庄跪在榻边,随众人磕了头,放声痛哭。玄凌久久握着太后的手不肯放开,只是低头垂泪。皇后跪在玄凌身侧,边哭边劝道:“皇上节哀,千万保重龙体。”殿外远远的丧钟响起,肃穆而哀痛的钟声瞬间击碎了沉静的夜。各宫妃嫔陆续赶来,内务府开始井然有序地安排太后的丧仪。眉庄红肿着眼睛,默默地随着众妃嫔一同换了丧服,披了重孝跪在正殿的灵堂上。天已麻麻亮,往日这是太后起身的时辰了,眉庄怔怔地想着,泪水无声地滚落。身侧的哀号声此起彼落,那些平日里只是来请安应个景儿的嫔妃们哭得尤为哀痛。眉庄心底里渗出几分寒意,由不得抬眼张望去寻孙姑姑的身影。孙姑姑该是最难过的罢。却见孙姑姑跪在太后灵前,郑重地拜了九拜,起身又给帝后磕了头,道:“奴婢陪伴太后四十余年了,太后离不开奴婢,奴婢愿随殉太后。”玄凌红了眼睛,慨然长叹道:“朕准了,赐孙姑姑正四品华阳县夫人随殉太后。”孙姑姑再拜,谢了恩方才起身。孙姑姑真的殉了,真的殉了。眉庄怔怔地望着孙姑姑神色平静如水地回过身来,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孙姑姑却又站住了,眉庄的心乱跳起来,果然孙姑姑转身道:“太后留了遗诏,本想当面交给皇上,但是太后写好遗诏后病势沉重,一直神智恍惚。奴婢便将遗诏收在寝殿的东侧殿太后素日礼佛的净室中,在里间榻上的紫檀木插屏后面的玉匣子里。请皇上派人去取吧。”说罢行了礼下殿去了。眉庄轻轻苦笑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端端正正地跪好。许久去取那遗诏的内监空着手回来复命,只道找不到遗诏。玄凌蹙眉道:“孙姑姑说得那般清楚,怎会找不到?”皇后拭拭面上的泪痕,略一沉吟,道:“只怕是孙姑姑年纪大了,记的不那么准确。再去找。”那内监忙去了。皇后便又吩咐身边的剪秋,道:“快去看看孙姑姑,该是正在沐浴更衣。问问孙姑姑遗诏究竟收在哪里。或者请孙姑姑亲自去找一找。”剪秋答应着去了。皇后便向玄凌道:“此事事关重大,该让淑媛妹妹跟本宫一起过去看看。毕竟她在这边侍奉了太后好几年。”玄凌准了,眉庄缓缓立起身随着皇后去了。东侧殿的正间里一众内监正在四下翻找遗诏,见了皇后和眉庄慌忙跪下。皇后道:“可找到诏书?”众人皆摇头,皇后道:“四处都找找。当时忙乱,收在别处记混了也是有的。”众人皆叩头道:“东侧殿几间房都找遍了,并没有。”皇后蹙眉道:“那便去西侧殿找。”众人慌忙去了。房中只剩下眉庄了,皇后在椅上坐了,目光不经意般冷冷地扫过眉庄,眉庄只是静静地站在身侧,目光落在对面的椅子上,神色沉静,波澜不惊。皇后暗忖,这遗诏事关重大,竟然蹊跷地没了踪迹。孙姑姑自是不会糊涂到记错了收着遗诏的地方。遗诏必定是被她藏了,平日倒是看不出她有这样大的胆子。太后曾答应在遗诏中留下吩咐,不许立甄氏的儿子为皇储。定是为此她才藏了这遗诏。想不到她竟敢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当真是自寻死路!皇后看着上茶的小宫女退了出去,便也让随侍的绘春到殿外候着,方道:“妹妹做的好事!”眉庄淡淡笑了笑,道:“皇后娘娘何出此言。”皇后冷笑道:“太后的遗诏在哪里?你不会不知道吧。”眉庄看着皇后,道:“臣妾方才听到孙姑姑说收在净室里间的的一只玉匣子里面。”皇后冷笑了两声,道:“你与孙姑姑日夜在这边侍奉,本宫却不相信你全然不知!待会孙姑姑来了,本宫倒要问问她你是否毫不知情。知而隐瞒不报却又是什么意思?”正说着剪秋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回道:“奴婢晚了一步,孙姑姑已经殉了。”皇后吃了一惊,道:“已经殉了?怎么这样快。难道不曾沐浴更衣么?”剪秋道:“听素儿说昨日用过晚膳皇上亲自守了两个时辰,孙姑姑得了空便去沐浴了。”皇后蹙了眉,低头不语。半日方看着剪秋指了指门外。剪秋会意,便掀起竹帘去门外的回廊上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