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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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未满太后周年,虽然按照册封淑妃的仪制,在太庙行了盛大的册封典礼,但是并不曾在宫里举行任何饮宴庆典。玄凌便特意下了旨,准我携皇子、帝姬回家省亲一日,以叙天伦之乐。这却是极意外的恩典,乾元朝只有先皇后曾在册封后回家省亲,便是当今皇后也不曾有这般恩遇。省亲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我竟欢喜得整夜都失了寐,满脑子都是那熟悉的亭台院落。好不容易熬过三日,这日一早,我便大妆了去凤仪宫向皇后请旨出宫。天色已半明,宽阔深远的昭阳殿上仍掌着灯。皇后刚刚梳妆罢,我略等了片刻,便换了衣裳出来了。明灭不定的光影下,皇后神色落寞,浅淡的妆容越发掩不住她苍白的脸色。我请了安,皇后轻笑道:“淑妃今日回府省亲,难怪这般早。”我亦笑道:“臣妾自入宫起,九年不曾回家了。如今帝后隆恩,准臣妾回家省亲,臣妾情难自抑,一早便过来谢恩请旨。扰了皇后娘娘休息,还望皇后恕罪。”皇后自剪秋手中接过一盅参茶饮了,唇角掠过一抹清冷的笑意,道:“本宫这个年纪觉也浅了,哪里比得你们瞌睡多。这些日子天也短了,诸位妹妹每日问安都比从前晚些,难得淑妃今日这般早,倒是等了一刻。”我怔了怔,尚不及回话,皇后自顾自地轻声道:“淑妃入宫只有九年。本宫入宫已整整二十年了。”我望着皇后,皇后微微眯了眼,恍惚的目光正落在香几上的银烛台上。我暗自感慨,垂首默不做语。片刻,皇后看着我,徐徐道:“淑妃回府省亲是莫大的荣耀,也是皇上的恩典,明日午时前回宫谢恩吧。”我应了,抬眼见皇后端正地坐着,目光正深深地落在我的身上。那一瞬的失神似乎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自凤仪宫出来,前来问安的各宫嫔妃也陆续到了。见了我纷纷上前来请安。我便也受了,唯独扶住敬妃。敬妃笑道:“本该行礼的,如今在宫中,除了皇后只有淑妃娘娘地位最尊崇。”我见诸妃嫔皆去的远了,便拉了她的手,笑道:“不在皇上、皇后面前,姐姐不必如此。姐姐行这大礼,真叫妹妹不安呢。”敬妃笑道:“位分原不是依入宫早晚定的,尊卑有序,怎能乱了规矩?只是娘娘这份心意便已让姐姐承受不起了。”我叹道:“姐姐如此说便已是生分了,若仍是如往日一般的姐妹,断不可这般多礼令人寒心。”敬妃见我如此说,只得勉强应了。正说着,端妃携了如意慢慢地走了过来,见我与敬妃说话,也不停下脚步,只是颔首微笑而去。看看时辰不早了,我便也回棠梨宫去了。出宫的金黄绣凤版舆、随侍宫女坐的软轿皆已备好。我看着乳娘刘氏、吴氏分别抱了予涵、岚若上了轿,绾绾也由佩儿陪着上了软轿。方才上了版舆去了。宫门口护卫我出宫的侍卫早已列队等候,正一品淑妃出行,排场果然极大。除了版舆不是明黄色外,各式仪制几乎与皇后无二。十二个内监抬起版舆缓慢而平稳地走着。我掀起帘子来看,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幔,只见街道两侧的民居皆用深蓝色的布幔围了,除了立得笔直的侍卫什么也看不到。我静静望着外面陌生的街巷,心中禁不住有些慌乱起来。版舆终于轻轻地落了地。因不可奏乐,只听四下一片寂静。小连子扶着我下了版舆。地上跪着一地接驾的人,叩首道:“恭迎淑妃娘娘凤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最前面跪着的便是爹娘。我心头酸楚忙上前亲自扶了起来。爹爹苍老了不少,发间已生了银丝,背也略有些驼了。爹娘虽极力自持,仍热泪盈眶。我勉强忍了泪,携了众人进府去了。宅子仍是从前的模样,熟悉而亲切,我便在正厅落座。合家老小一一请安参拜,礼毕便入后堂更了衣,只留了爹娘、兄嫂和几位妹妹说话。我命绾绾给爹娘磕头,爹娘忙扶了起来,抱在膝上好生疼惜。又看予涵岚若,更是欢喜地直抹泪。玉姚特地回了娘家,比那年分别时高了些,也瘦了些。大模样却没什么变化。玉娆已经十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竟也是沉鱼落雁之姿。与我当年竟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性子更活泼些。秀姝也抱了刚满周岁的儿子来给我看,却是眉目清秀,与致宁幼时颇有几分像。便笑道:“去年我回宫时这孩子刚刚落地,如今一转眼也一岁了。可取了名?”秀姝笑道:“爹爹取名致平。”我颔首道:“却是个好名字。”忽然看到致宁远远地立着,便唤他过来。拉了他的手,心中涌起百般感触却无从说起。致宁虽只有六岁,却十分伶俐,问他什么话均能对答如流,心中方觉得安慰了许多。用毕午膳,我便与玉隐、玉姚、玉娆回快雪轩休息。玉隐回家已有月余,恐怕也是好事将近之故,玉隐较从前在宫里时越发俊俏了,面色也好,白皙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晕。玉娆因姐姐们俱已出阁,平日也十分寂寞,虽有丫头相伴,总不似姐妹亲近。玉隐回家,玉娆平白多了个姐姐陪伴左右自是喜不自胜。时日不多,已是十分亲密。玉姚自小性子沉静,如今出了阁依旧没什么变化。玉娆拉着我与玉隐叽叽喳喳说笑个不休,玉姚只是静静坐着,偶尔说上两句。也看不出多少姐妹重逢的欢喜,不经意间反倒露出几分清愁。我心知有异,便哄了玉娆去取了平日绣的花来看,玉隐看看玉姚便也跟了出去。我便拉了玉姚细细问来,玉姚禁不得问,红了眼圈一一道来。原来玉姚嫁入蒋家已有六年,却一直不曾生养。蒋溪便陆续娶了几房侧室。虽也有了几个孩子,却仍是时常眠花宿柳,数日不归。几房侧室彼此争风吃醋,谁也不把这个不得宠且性情宽和仁懦的正室夫人放在眼中。虽然公婆百般维护,玉姚仍是受了自持得宠嚣张跋扈的四夫人不少闲气。偏蒋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不知。我忍着怒意,问道:“蒋溪如此欺人,妹妹为何不肯告诉爹娘为你作主?”玉姚泣道:“便是告诉爹娘,也只令爹娘徒增烦恼罢了。玉姚已嫁入蒋家,这也是玉姚的命。况且公婆皆是极厚道之人,若惹出许多争执,岂不令他们伤心?”我深吸口气,蹙眉不语,祺婕妤素来都说兄嫂恩爱,我便当真了,却不知竟是这般情形。如今甄家正是如日中天风光无限,蒋溪便敢如此欺人太甚,也是玉姚太过仁厚,优柔寡断之故。我虽恼玉姚无用,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忍深责于她。便道:“此事姐姐自会替你讨个公道,断不会容你在蒋家忍气吞声。只是你要明白,你虽有胸怀度量,但容人终有度。你不肯仗势凌人自然很好,但是对于不识好歹之人,过分仁厚忍让便是懦弱了。”玉姚应了。我还待再说,却听玉隐玉娆嘻嘻哈哈地进来了,便也不再多言。许是倾吐了心事之故,玉姚渐渐也有说有笑起来。午后阳光正好,在房中略坐了坐,我便携了几位妹妹去园中散步。游廊尽头是陵容曾经住过的春及轩,春及轩这些年同我的快雪轩一样锁着,并不曾有人居住。望着春及轩,我不禁想起曾经那段一支玉簪子轮流戴的岁月,心中由不得百感交集。随侍的内监、宫女皆远远地跟了来,进了后花园的小角门,熟悉的小竹林、荷花塘皆如当年一般。我在荷塘边的游廊上坐了,心中亦喜亦悲,只恍恍惚惚的觉得此情此景宛如梦境。
正是神思恍惚,却听玉娆极清脆的声音高叫道:“是谁?”我被唬了一跳,忙扭头去看。隐约看到荷塘对面远远的一个蓝色的身影闪入树影中去。听到玉娆的叫声,在后花园中巡逻的侍卫顺着玉娆手指的方向飞快地围了过去。小连子等人也赶了过来。我暗自诧异,是谁竟敢在此鬼鬼祟祟的?今日甄府上下皆有侍卫把守,难道竟有刺客闯进来不成?片刻功夫,侍卫扭了一个面容清秀,书生打扮的蓝衣男子过来,在我面前跪下,禀道:“淑妃娘娘受惊了,奴才们拿住了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只怕是刺客。”我与玉娆等人面面相觑,皆怔住了。这男子跪在地上只是瑟瑟发抖,并不说话。我蹙眉暗忖道:今日府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此人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后花园中?其中必有些古怪。只怕又是皇后的毒计。皇妃省亲府中却有不明来路的陌生男子出现,只这一层便是大罪。若是……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心头乱跳,便吩咐随侍的内监速去请爹爹和哥哥过来。听说府中入了刺客,爹爹亦是大惊失色,与哥哥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爹爹、哥哥看了看地上跪着的男子,忙要跪下请罪。我命小连子扶住了,道:“爹爹可认得这个男子?”爹爹哥哥俱摇头道:“从不曾见过,并非府中之人。”我又问:“本宫回府前家中可曾依规矩清理闲杂人等?”爹爹回道:“昨夜亥时家中男性仆役皆已出府暂避,只有仆妇、丫环留府服侍。今早娘娘起驾前,府中依规矩又查了一遍,并无可疑之人。况且此人并非府中仆役。”我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必是趁乱混入府中的刺客,图谋不轨。着人去请京兆尹洛大人。”地上的男子突然出声呼道:“娘娘救我,娘娘知道我不是刺客!”众人皆变了颜色,齐齐看向我。我冷笑道:“很好,知道必定有此一说。”说罢,叫哥哥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哥哥点点头,大步去了。不一刻洛大人匆匆忙忙地来了。我笑道:“本宫今日回府省亲,却不想家中进了刺客。这个刺客本宫就交给大人审了。”洛明瞻忙躬身道:“娘娘放心,臣定会审个水落石出,一定尽早来向娘娘复命。”说罢向随从招招手,道:“带走,押入大牢,严加审讯。”那男子果然又大呼起来,直叫娘娘救命。洛明瞻一时愣在那里没了主意。我轻笑一声,向那男子道:“你口口声声直叫本宫救你,你且说说你是何人,本宫为什么要救你。”那男子嗫嚅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道:“你不用这样狠心急着灭口,我便是为了你死也是甘心的。”说罢挣开扭着他的侍卫一头向身侧游廊的石柱撞去。众人皆惊叫出声,却见一个身影飞快自我身边闪出。一掌便将这男子打翻在地。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只听哥哥怒喝道:“捆起来。”众侍卫一拥而上,片刻便将这男子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哥哥对我点点头,道:“娘娘猜得不错,府外戍守的侍卫比宫里报过来的人数多了一人,尚不知是谁。名单要去向羽林军总管刘荣将军要。”我点点头,笑道:“果然不错,哥哥这便召集负责府内巡查戍守的侍卫点点人数,必定是少一人的。”果然点过数,的确是少了一人。洛大人有些糊涂地看着我,不明就里。我笑道:“此人串通侍卫混入府中,意图诬陷本宫不贞。与此人同谋的侍卫必是负责在府内戍守的,出宫前便由此人顶替了。而那侍卫伺机混入负责在府外戍守的侍卫中。只待这边得手便趁乱混入府中。这样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就必定是原本便藏在府中的。这个罪名可不小呢。”洛明瞻如梦初醒,道:“娘娘智慧过人,臣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移花接木之计。”我冷笑道:“设这毒计之人也是极高明的。险些又被她算计了!”说着又向洛明瞻道:“大人且在府中吃茶,待宫中送了奉旨戍守府内外的侍卫名单来,大人便可查个水落石出了。”等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宫中快马送来了侍卫的名单。哥哥与洛明瞻细细对了一遍,果然一个负责府内戍守巡查的侍卫混在府外侍卫中。洛明瞻便捆了此二人回衙门去了。爹爹见洛明瞻去了,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道:“若不是娘娘机智,今日甄家便要大祸临头了!”我亦觉得后怕,幸而哥哥出手极快,若那男子当真撞死了,就凭他临死的那一席话,也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皇后竟养了这样一批死士为她效力,当真厉害。这场风波到底坏了我省亲的兴致,皇后一日不倒,我便一日不能安寝。纵然她已身处下风,仍不忘躲在暗处设计一出又一出的毒计。如同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我尽力不去想皇后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难得回家省亲,该好好与爹娘兄妹相聚才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家来住上一宿两宿。用过晚膳,陪爹娘说话至深夜。爹爹因今日之事忧心忡忡。每每要提起,我便只是笑着打岔,只说些玉隐的婚事之类的喜事。说着便又说起玉娆,论理玉娆也到该出阁的年纪了。虽然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爹娘却都回了,一则实在舍不得小女儿早早出阁,二来也并不曾有十分合意的。我便笑道:“爹娘不须为此事劳心,玉隐可嫁入王府,玉娆自不能嫁得太差。此事女儿自有主意。”爹爹叹道:“只要不入宫,能嫁个知冷暖有情意的好郎君,爹爹便放心了。你虽是做了淑妃尊荣无比,爹爹却没有一日不是为你悬着心的。”我笑道:“爹爹多虑了,嬛儿在宫中很好。”娘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我却知道娘在宫中小住月余,早已看到了后宫中处处潜藏的杀机。每一张如花的笑靥背后,都有可能是汹涌的暗流。死亡总是那样近,那样毫无征兆,悄悄地带走一个又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如同眉庄。一转眼已是次日辰时,午时便要回宫谢恩。我虽万般不舍也只得狠着心去了。回了宫便先至仪元殿去向皇上谢恩。玄凌笑吟吟地携了我的手坐在身旁,道:“回家的滋味如何?想必掉了好些眼泪吧?朕以后每年都准你回家省亲可好?”我笑道:“多谢皇上美意,只是嬛嬛承受不了这样的恩宠。”玄凌诧异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讲了一遍。玄凌大怒,立即传旨命洛明瞻严加审讯,务必查出主谋。过了三日,洛明瞻入宫请罪,说人犯招供是他二人主谋,别无主使。无奈便上了重刑,谁知他们宁死不招,捱不住重刑先后死了。玄凌虽恼怒却也无法,只得暂且放在一边了。又过了几日,玄凌在早朝上突然提起立储之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顿时如开了锅一般。有赞成的力主早立储君,也有认为皇子都太年幼该过几年再议的。有赞成立予漓的,也有力主立予涵的。乱了几日,玄凌终于下了旨,立予涵为太子,同时大赦天下。这道晓谕天下的立储圣旨一下,接连几日都被猜测立储结果搅得乱糟糟的后宫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是惊呆了,又仿佛是早在意料之中。而我的心却乱作一团,有惊喜亦有愧疚,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沉沉的夜,我倚着玄凌的怀抱,轻声道:“皇上为什么这样匆忙的立储?予涵还这么小。”玄凌揽着我肩头的臂膀加了力,在我耳边低语:“朕知道为什么总有人与你为难,立了储她们没盼头便好了。予涵虽然小却十分聪明,而且他是咱们的孩子。不立他立谁?”我怔了片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落下泪来。温热的泪不住地流淌,却洗不去我心底深深的痛楚与愧疚。四郎,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