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屹终究没读《子虚赋》，
    钱原还是按部就班，教他念《千字文》，
    他预备着，再大些，便教他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至于《上林赋》，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生涩难懂，
    应当等到十五六这般年华，才可略略一读。
    ——夸耀或贬低…应当不详学。
    “公子，国公来信了。”钱余进来，禀报。
    钱原放下手中的《千字文》，轻拍下钱屹的头，他言，“你自己去玩吧。”
    钱屹眨眨眼，却也他有事要忙，道，“好。”
    稚子揖一礼，便是啪嗒啪嗒地跑出门。
    ——这么巧，早晨密官宣旨，父亲下午便来信？
    钱原接过信，一看，
    ——吾儿范归亲启。
    上头写着六字。
    钱原拆开——父亲的字迹还是如此风骨，
    笔锋锐利，看似松散，却不失意味。
    钱晖语句简短，通畅，翻来覆去不过几字。
    ——勿念，安。
    末尾不过短短三字，便截然而止。
    ——也不尽然，父亲的来信，除了偶尔长篇大论，多时都是简短，
    简洁的家书，从不多置一词。
    这是一份普通的家书，看不出有何痕迹——看来父亲不知自己要归京而去。
    钱原看了良久，却没提笔回信。
    放下信，沉默，才道，“罢了。”
    便是起身，欲去寻幼子。
    而刚刚行至门前，便闻得门外，钱屹叽叽喳喳地不知与谁说着话，
    ——“您看这花，好看，爹爹说…”说岔了，问话成了肯定。
    ——“……”
    他长篇大论，而那人却未开口。
    钱原蹙眉，出门看去——
    白发略显沧桑的老人与年幼略显天真的稚子并肩而坐，在廊下。
    许是真知老人不喜自己，稚子小心翼翼地讨好。
    钱原叹气，但还是疾步行去，
    “见过舅舅。”
    陈武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钱原收起姿态，知舅舅是在等着自己。
    “皇帝要你回去了？”陈武言。
    “是。”钱原低眉顺眼道。
    陈武二年前便任甘州都督，只不过是钱原不放心渐老的舅舅独居，便是邀他暂居太守府。
    “明日我便搬出去。”陈武淡然道。
    钱原道，“外甥已禀报圣上，欲让您居甘州太守。”
    ——皇帝的意思是让甘州与荀州合并管理，
    可他思来想去一早上，还是觉不妥，遂上折子禀帝。
    陈武懒懒地掀眼看他，“那你几时动身？”
    “圣上意半月后。”钱原答。
    陈武点点头。
    稚子钱屹看看舅祖，再看看父亲，
    ——他太小，再是聪慧也不懂他们的话。
    陈武沉默，摸摸小子的头，才是慢吞吞地起身，
    ——早年行军打仗受了伤，现在，他越发年迈腿脚不大利索。
    钱原顿了一下，
    他忽而忆起年幼时，那个总将自己高高抱起，意气风发的舅舅。
    他示意钱安搀扶舅舅，“把将军扶回房。”
    ——都督到底是个挂名，
    陈武老了。
    已非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了。
    陈武摆摆手，道，“不必。”
    便是拄着拐杖，慢慢走远——
    行走的步伐缓慢且稍稍摇晃。
    独来独往，慢慢走去东院，
    钱原望着他走远，才是抱起钱屹回屋。
    “爹爹？”钱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钱原沉默地抱着他，理了理他额前的发。
    ——他还这么小，骤然失了娘，
    便要突然换个地方继续生活，再是京城凶险，前途未卜，
    他怕……毕竟是钱氏的子孙。
    ——
    秋日里，阳光温和。
    新任甘州太守将坐着轿子，将钱原送到门口。
    原，钱原是不欲他送的。
    毕竟舅舅的确腿脚不方便。
    ——但陈武婉拒，毕竟也是那么多年了，终归是…有感情的。
    新任甘州太守牵着稚子，走到钱原面前。
    钱原看着舅舅，不舍地摸摸稚子的脸，
    后，一礼长揖，“外甥走矣，在此拜别舅父。”
    陈武似淡漠，却眼底含泪，“起罢，一路顺风。”
    钱原直起身，稚子钱屹放开陈武的手，
    小小的孩子上前，看着眼前这个他平日里唤作“父亲”的人，
    他牵着这人的手，眼含不明，“爹爹？”
    他疑惑地看着这人，
    这人低下腰，细细摩挲着他的脸庞，
    而后放开，道，“屹儿，往后好好听舅祖的话，要乖。”
    他似明而不明，点点头——分别对于他而言，太小，不大懂得。
    看着父亲放开他的手，舅祖命人将自己抱上马车，
    然后渐渐离去远行。
    风卷起车厢的窗纱，往后望去——这成了他记忆中褪色的最后一抹景色，
    城墙前，男子背过身，周身弥漫似有若无的凄凉萧瑟。
    然后，渐行渐远，
    再也不见了。
    世事懵懂，他还不知，分别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