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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此一方残垣断壁,杂草乱生的荒凉地,死人墓意外地齐整,错落有致。     墓碑千奇百状,像是路边随手捡的石块,往坟头潦草一扔。临近的墓碑并无刻字,稍远的亦只有寥寥几笔。     墓碑经风雨侵蚀,渍迹斑驳。漆描的碑文模糊不清,幽绿的青苔下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眼。     天雨欲来的阴沉,森森肃杀之气笼罩墓地。     文无隅呆站一旁,难发一言,只觉周遭压抑得气息沉重。     渊澄走到最近一桩坟前,坟头石块看起来还很新,     “这底下埋的前晌那厮,他曾试图在我的膳食中做手脚。”     “王爷仁慈。”     确实,还给要杀自己的人收尸敛葬。     渊澄低哼一声,“仁慈?我十五岁开始杀人,死在我手里的人,这片墓地远远不够埋。”     文无隅默了一会儿,问道,“王爷与他们,有血海深仇?”     渊澄嘴角一弯,放眼环视,“大部分无冤无仇。”     文无隅奇怪问道,“那为何…”     渊澄伸手勾住他的肩,把人往墓地深处带,“改朝换代,得有人当刽子手。我便是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屠刀。”     他抬起手,食指朝文无隅喉间轻轻划一道。     微凉的指尖像剑刃。     “抄家,下狱,问斩,世上想杀我的人和我杀的人,一样多。”     文无隅不偏不躲,奉上一个善意的浅笑,“原来王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上天尊…”     听得后四个念字,渊澄笑出声,     “我这种人,死后必是堕入无间地狱。谈不上苦不苦衷,反倒是乐趣。”     “可知我为何买你?”     走了几步,没等文无隅回答,他接道,“因为你身上看不到杀气。”     文无隅低头扫了眼自己,忽觉耳边一热,     “或许你怀有其他目的。”     他一顿,茫然回看,     渊澄却改看地上一尊墓,抬抬下巴,“这儿。前朝御史大夫文大人,一门上下三十余口。”     一块尺长的大理石墓碑歪歪斜斜埋在土里,坟包也只有方寸之地小小一个凸起,像是随意铲了把黄土象征性地埋了一下。墓碑的两个顶角破损严重,碑上全无字迹漆痕。     渊澄走去另一边,语气玩笑十足,“姓氏百家,你姓什么不好,偏挑个文。”     文无隅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跟着说道,“娄瀛山下的确有座文姓孤坟,王爷若有怀疑,差人前去一看便知。王爷觉得文姓不好,吾改也成。”     渊澄无声一笑,将裙裾后撩,坐下草地,看着无字碑,“天底下姓文的不止一家,若真有漏,想杀我的人也不在乎多一个。”     沉默一会儿,他又道,“文大人有个幼子,小我两三岁,我好像见过一次,听说不到四岁就夭折了。”     “两家是旧交?”文无隅小心翼翼发问,王爷看起来需要有人陪他回忆。     渊澄嘴角浮现一抹讥嘲,“王府还是宰相府的时候,两家交情甚笃啊。”     文无隅哑然,王爷的脸上,半分看不出交情甚笃的表情,倒像怀着些许恨意。     渊澄没再讲话的意思,微垂眼睑,不知盯着哪里出神。     文无隅也只好陪站,瞅瞅这望望那儿,他数了下,能看见的石碑约摸有五十个,加上没埋在此地的,席地而做的这位爷担得起杀人如麻四字了。          天色越发暗沉。     文无隅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擦了下,看看头顶,“王爷,下雨了。”     渊澄愣了一瞬,爬起身来,扫了扫衣裾,“哦,你带伞了吗?”     文无隅直想翻眼,敢情这一路王爷未曾发现他的马身上亦是空荡荡的。     “没带?”渊澄不可思议地问,似乎在他看来文无隅应该把出行物用整齐备。     文无隅摇头。     渊澄于是摆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高估你了,年纪一把居然不懂伺候人。”     文无隅接道,“吾只不过比王爷大三岁。”     “所以才尊称你一声文公子。”     文无隅默叹,“谢王爷。下次出行吾定把锅碗瓢盆一应带全。”     渊澄回头瞟一眼,喜怒难辨,“你倒是很会顶嘴。”     文无隅收声不再搭话。     可王爷腿比他长一截,跨越丛生的杂草比他轻松,没一会两人便拉开一段距离。     走出墓地后渊澄头也没回个,旋上马背低斥一声,黑风马撒开蹄子就跑。     文无隅心里一急,没留神脚下,被乱草绊了一跤,再爬起来已看不见王爷人影。     谁会知道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的文公子竟然是个路痴。     起先他指望老马识途能跟上王爷,这马还算不负所望,驮他奔出了墓地。     到一个三岔路口,马犯了愁,垂低脖子四处嗅,小喘着吐白气。     任凭文无隅如何蹬踹马腹,胯下马驹愣是打死也不走。     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惯用的一招点路大法,他腾出一只手,指着三条岔路,口中默念杜牧的清明。     “……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好对准中间羊肠小道!文无隅嘴一咧,笑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拉紧缰绳义无反顾地奔上小路。          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被他蒙对了。     可天气正应了诗的头句,雨不大,细细密密得飘,无声润物,亦湿润了他的头发衣裳,臂弯里飘逸的拂尘拧成一股。     前路却还很长。     文无隅索性不再拼命赶路,反正回到王府也囫囵湿透。     雨淅淅沥沥地落,穿蓑衣的百姓匆忙赶路,未带雨具的行人奔走避雨,属打马雨中行的文无隅最闲。     他眼帘半阖,微微露着笑意。     雨幕接天连地,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此人走出了一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神韵。     “文卿?”     听到一声唤,文无隅扭头张望。     “这儿!”路旁一家茅屋茶馆,有个人冲他挥手。     文无隅仔细一瞧,认出那人来,是许久未见的大理寺少卿徐靖云,好玩飞龙在天的一位恩客,没想到会在野外碰见。     “进来避避雨。”     文无隅原想都湿透了还避个甚雨,却那徐靖云冒雨跑出来顾自将马牵走。     这位少卿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为人如何文无隅不甚了解,但在床笫间尤为奔放。     此刻抡着袖管替他上上下下地擦干雨水。     这让他很是觉得意外,但也不好拒绝。     落座之后,徐靖云斟了杯热乎的茶水放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脸上挂着几分羞赧。     文无隅不以为意,喝了口热茶,问道,“徐大人怎么在这?”     徐靖云赧笑道,“办差路过,许久不见,你一个人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有时候嫖客与娼妓之间,一来二回地生出点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所在,不较是何种情愫,毕竟两人曾经脱光了衣裳赤坦坦地相对过。     但显而易见这位徐大人一厢情愿地抱有这种情愫,他的文卿则不然。     并非给个眼神就能懂的那种,说是泛泛之交都为过了。     “啊,”文无隅大口灌下半杯热茶,长长嗤气,对此殷勤视如不见,神态不亲也不远,“吾踏青来着,谁知这雨说下就下。”     “多喝点热水,暖暖身。”徐靖云热情不减,欠身给他斟满杯。     与这位文倌人相处久了,他便了解此人对谁都不刻意奉承,也不矫揉造作,正因为自然,才好相处,有时候兴致好他便会说几句。     “好些日子没去找你,明儿给我留个时间。”徐靖云声音压得很低,说完眼神还闪闪躲躲不好意思瞧他。     闻言文无隅诧异道,“徐大人不知?吾已经被王爷买去。”     徐靖云懵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进了王府?”     文无隅点点头,“嗯。”     徐靖云软下腰板,愁眉锁眼,喃喃自语着,“那地方,轻易去不得,尤其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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