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缘尽江南 第一四八章 原罪赎雪姨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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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姨准备返回北京。上官仁和梁婉容无法挽留,只得帮助收拾行礼。萧老太太听说雪姨要走,两天以来,心绪低落,怅然若失,总是睡得晚起得早。一整天,她总牵着雪姨的手,侈侈不休。雪姨是个善于把握人心理的女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萧老太太渐渐糊涂的趋向,她谆谆善诱地开导和讲解道理,晓知以情,明知以礼。为此,萧老太太受益匪浅。
午饭,是雪姨在香墅岭的最后一餐。梁婉容安排玉凤烧制拿手好菜。上官仁则拿出两瓶法国诺曼底进口的高档香槟酒,用以给雪姨饮酒遣行。我抱着上官灵童注视着雪姨收拾香包,颊上簌簌地落下两滴泪。雪姨知道我不愿她离开,知道我心里有几分委屈,一面收拾香包,一面劝导我。
雪姨将一切都收拾利落了。狮子狗跳下小杌子,摇动尾巴爬在地毯上,好像知道将要离别。玉凤在厨房紧锣密鼓地烧制菜肴,阙美娟在一旁搭手。菜是江南著名的菜肴,一共六道热菜,六道凉菜。每碟每盘皆丰盛诱人。六道热菜是:台州三门青蟹美(芝士焗蟹斗)、山珍佳肴赛熊掌(踏雪寻梅)、海中蛟龙今腾飞(兰花龙虾)、州官更品天仙配(笋茄扣肉)、文旦玉波亭中歇(古鼎文旦海鲜羹)和人生尊荣苦寒来(松果目鱼花)。六道凉菜又谓曰:八宝江鱼肚、松露跳跳骨、山药酿凉糕、兰花扇面鱼、香椿蛋皮春卷和蕨菜炝腰花。
大家落坐以后,上官仁与夫人梁婉容给雪姨敬酒。雪姨酒力胜佳,三杯五杯自不在话下。而一桌丰盛佳肴让人大饱口福,实乃美酒玉杯香佳人。我仅管被上官灵童拖持,但还是深情地给雪姨敬了两杯酒。不仅有上官仁、梁婉容、我和上官黎等人,玉凤和阙美娟也在坐。以上官仁之意,雪姨在山庄其间,两位下人,恪尽职守,本本份份,深讨雪姨的欢心。
餐桌上的雪姨,明珠生晕,眸炯目妙,恰海棠春日熠熠生辉,恰琼花秋暖艳艳夺芳。雪姨两腮红润,两只眸子闪烁着快乐的笑意,抬臂落手之间,让我感叹是一种娴雅贞洁之人。昨天晚上,雪姨来到房间,为我疏通情绪,做了一夜思想工作。她说上官家是名门望户,无论上官黎做出怎样有悖于道德和人性之事,也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害人害已。我明白雪姨的意图,虽对上官黎不守婚规、不守节操之事恨之入骨,却因她的一袭话,有所顿悟。
雪姨望着喜欢凝思、伤愁的我,轻轻握住我的手:“茵茵,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你喜欢光明,偏得到黑暗;你接受黑暗,造世主又给你光明!人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很多时候,人力无法挽回。”我眸中盈盈带泪,似要默默溢出。上官灵童不安分地在我怀里挣扎,有时会啼哭两声。阙美娟直起身,抱着上官灵童。“雪姨,昨夜你都告诉我了,不要再说了。”我怅惘地说,然后,拿起酒瓶再给她的酒盅倒了一杯。
上官黎一脸含忧,冷郁地问:“怎么雪姨的话不爱听吗?”我放下筷子,拿纸巾在唇上沾了沾。梁婉容笑道:“茵茵,雪姨是为你好嘛。再说,别让雪姨看了上官家的笑话,看你和黎儿的笑话。”上官仁给雪姨夹了一块芝士焗蟹斗菜搁在碟中。雪姨拐绕话题,问:“上官嫦何时回来?”上官仁回道:“要到十二月份。昨天,她还打来电话询问你哩。”雪姨悠声叹气地道:“她是见不到我了。等来年吧,有时机我还会来山庄的。”梁婉容问:“你回北京以后,上官嫦不是能在北京见到你了?”雪姨品尝碟中小菜,上官仁笑道:“一个在苏庄,一个在棒伯,还是有些距离的。”雪姨笑道:“她会来看我的,你的姑娘我最了解。”萧老太太吃毕午饭嚷着直说犯困,梁婉容问是身体不适、还是昨夜没休息好,萧老太太说是身子不适。上官仁思谋半天,觉得应是季节更替,气候反常所至,于是要求阙美娟搀扶萧老太太回房休憩。雪姨温声呵语地给老太太告别,絮絮说着极富人情味儿的话。萧老太太懵懵浑浑,也算是应了她。大家望着萧老太太步履蹒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为此感到一阵伤痛。上官仁问雪姨:“几点钟的客车?”雪姨回道:“三点半!”大家一看尚有些时间,收拾完碗筷,抹干净餐桌,坐在沙发上小憩,絮一些话无关紧要的话。上官黎则回了雪琼楼,揉着发乳洗了头,换了一件厚T恤,是米黄色兔绒制的,一身劲爽地返回毓秀楼。
下午三点钟整,雪姨同大家告别,拎着一只枣泥色红酸木箱子,头戴一顶嫣红大檐帽,一身劲利的白色休闲套裳,站在兰蕙园里一条水墨方砖上。大家一一同雪姨握手,目光中充满惜别之意。
大家送走雪姨,上官仁和梁婉容前往雁归楼。我抱着上官灵童伫立兰蕙园。阙美娟问:“淑茵小姐,不歇息一会儿吗?人都走了,只剩下小姐你了。”我睨了四周一眼,望见竹茅楼外姒丹翚同一个男人嬉骂,于是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姒丹翚蓦然望见我,赶忙将那男人一推,那男人就飞快地走了。我问:“丹翚妹妹,那人是谁?是个工友吗?”姒丹翚脸上浮出一片绯色,拉住我,往一株黄桷树下站了站。黄桷树枝繁叶茂,像一把伞遮在头顶上方。四周竹影沁心,花气空蒙,烟痕淡沱,涌动使人泛懒的气息。一只灰头鹀在浓荫间扑楞着翅膀。姒丹翚扯了扯身上的黄褐色咔叽衫,笑道:“淑茵姐,你肯定多心了。他是个工友,我们只说正儿八经的事。”我说:“昨天,听说两个青工因工资之事,与上官先生闹得沸沸扬扬,是当真的吗?”姒丹翚平心静气地望着,忧声叹道:“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两个青工嫌活儿多,发牢骚呢。”我凝眉一蹙,思虑道:“这种情况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姒丹翚道:“应该是个别现象。上官先生给的工资不低了,只是工友捕风捉影心不踏实。”正说话呢,尕娃子抱着一盆洗净的衣裳,走出竹茅楼:“丹翚姐快来呀,给我搭晾衣裳。”我一看,尕娃子高高挽起袖管,露出半截小臂,一头汗珠。我大声问:“你自己洗的衣裳吗?”谁知,尕娃子置若罔闻,只顾背转身拿起衣裳往晾绳上搭,衣裳上的水珠淅沥地落在水泥地板上。此时,他暗暗想:在黎哥眼里,只怕自己就是一只臭虫,只要他轻轻一捻,自己将会粉骨碎身。谁让我尕娃子命苦哩,如此便水来土掩,火来水浇吧。“淑茵小姐问你话呢,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姒丹翚说着,拎起衣裳在空中抖了抖。尕娃子望望我,脸上红得像个猴屁股,窘得嘴角也歪斜了。我故意抬高声调,再次问:“尕娃子,是在生谁得闷气吗?你不认得姐了?”尕娃子依然不作声,只一件件晾上衣裳。
我正在纳闷呢,秦嗣嗣站在竹茅楼里唤姒丹翚。姒丹翚听见了,对我说:“淑茵姐,秦嗣嗣肯定让我给她拣线呢。她买来一些绣线,说要给自己绣个枕头套子,那丫头最喜欢倒腾。”姒丹翚将湿手在衣襟和大腿上揩了揩,一转身朝竹茅楼里走。我望着尕娃子,他一声不响地晾完最后一件衣裳,一声不响地踅身离开。我问:“尕娃子,你今天倒底是怎么了?”我哼了一声,有点诧愤。“你的事要多个心眼,别抱着葫芦不开瓢——死脑筋,越活越糊涂了。”尕娃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抱着上官灵童边走边想:尕娃子说话莫名其妙,为何有头无尾,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好像在给我提醒呢,却又藏藏掖掖,真不知道他骨子里卖什么汤药。我走进毓秀楼,坐在沙发上,凝神思索,但一点头绪也没有。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而我心间怅怅,像一根神经断了弦,紧张不安。我让阙美娟看管好孩子,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走出楼,想清理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怪念。
一日,葆君翩翩若仙般来毓秀楼找我。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纱裙,戴着我给的宝石鋃嵌的花簪,光彩夺目。葆君告诉我,王瑞贺已朕重表明心意,就是提出结婚请求,争取来年春季迎取她。我望着明珠生晕,艳艳生香的葆君,美得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对于她的婚事,我比其他任何事更关心十倍。
晚上,让人毫无防备地降下了一场冰雹。室外温度直线骤降。我哄睡了上官灵童,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书。房间静谧,仿佛能听见苍蝇沙沙飞过的响声。偶尔也能听见鱼缸里金鱼游弋回荡的摆水声。从外面吹涌进的冷风,高高掀起鲛绡白纱帘幔,一张断纹梅花古琴上,搁着两枝素兰。
大约守候至夜里十二点钟,我由于倦怠而阖上书,想上床歇息,上官黎冒着雨从外面返回。谁知,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他问热水器是否插上电源?是否有沐浴液?我望着他畅开粉白色鸳鸯衫,裸出的白肚皮上雨珠闪闪,为他好一阵心痛。他脱了衣裳钻进卫浴间。我听见喷淋洒泻水柱欢快地落在地面上,听见他阴阳怪气地哼着一首歌。刚刚片刻功夫,就传来上官黎暴躁的责怨声:“奇怪,怎么没有沐浴液,连香皂也没有呢?”我坐在沙发上,心间一阵乱颤,被他一声大吼,立时觉醒。我回道:“昨天就没有沐浴液了。”“那么说你已经两天没有洗澡了?简直比你家那头母猪还肮脏。”他气哼的一甩门,“啪”的一声,传来闷响。我一语不发,紧紧盯着卫浴间的门,一脸惊悸。“进来给我搓澡。没有香皂,让我如何洗澡?”突然,他又打开门,全身赤溜溜地立在门口向我大喊。
我在被他无端地指责和羞辱当中,变得像一截森林中的烂木头,一文不值。但我又不敢违抗旨意,含满一包眼泪,木讷的、彷徨的从床上下来赤膊上阵。我用手攥紧一条亚麻澡巾,给他从头到脚,一遍遍往干净搓,不断地,从他身上簌簌掉落肉泥样的碎屑。我看见从头顶泻下飞瀑般的暖水,缓缓洗刷他扭曲的身体。他那线条匀称的肌背上,一朵纹绣的夺目逼真的白牡丹,正漏洩春光。
给他搓完澡,他裹着一条天鹅绒睡袍,用掌心不停地揉搓那张英俊白皙的脸庞,哼着灰太狼的歌曲无趣地四处晃悠。“我要喝香槟!给我拿香槟来。”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指头一按电源,霎那,电视闪现了画面。我疲惫不堪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一瓶香槟也没有,只得轻声说:“没有香槟了。”他一听勃然大怒,白皙的脸庞上乍现一条青筋,外暴在他白而亮的脸庞上。“你是怎么搞的,这个家还能让人住吗?”他突然站起身,一个人走进卧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默默地走近卧房,看了一眼斜躺在床上的上官黎,床头一款白纱纹帐正随风一起一伏。合上窗户,灭了灯,我屏声静气地躺在床边。一缕微寒的空气里传来阵阵鼾声,一丝昏晦的月光照进房,将我的脸庞映衬的异常惨白。我在心里揣思上官黎,从相识、相知到相恋,走过的荆棘之路,遇见的种种阻挠,还有成功牵手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拜谁所赐?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秋夜绵绵,夜雨潇潇,我在无尽的悲伤和煎熬里,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