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鹪鹩情深 第三十章 手足情千金殒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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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晚上,省城杭州中学校园里,灯光璀璨,烛影摇红,回荡着师生们的欢声笑语。塘畔池水喷溅,一株郁郁葱葱的冬柏下,同学们买回夜餐,刚刚享用完,扔得满地色彩斑斓的垃圾袋。原来,这一天,是上官嫦十六岁的诞辰。师生们为她庆贺,不仅在教室、寝居,更在校园的花坛、瀑泉、绿荫厂燃起了向征和谐、幸福快乐的红蜡烛表示祝愿。但,一切皆无法改变上官嫦内心的忧郁和牵挂。两个月前,她已获知哥哥上官黎罹患重病的噩耗。从那个时候起,她日夜禅精竭虑,为哥哥忧心如焚。上官嫦勉强度过她隆重的生日宴后,最终决定,到第二人民医院「精神二科六号」,看望哥哥上官黎。
生日宴会结束以后,上官嫦将哈男唤至身边,用神秘兮兮的口吻说:“明天早上,我要亲自进医院看望康复期间的哥哥,想带你同去。”哈男怀抱着一把西班牙吉它,凝眉一笑,回道:“Noprolem,愿意为女王效命!”两人一拍即合,无需言语赘述,便各自回了寝居,简单地准备了所需物品之后,早早休息了。
天刚一亮,校园门口的一株老**,哈男咧大嘴巴,兴奋而骄傲地笑着,身上挎着一个行包。等了一会儿,上官嫦从一幢高高的学生公寓走下来,她穿着对襟罗衫儿套裙,裙褶上有图案明艳的大朵栀子花,缨落缤纷,环佩叮当。她,娥眉婉转轻蹙颦,意态妖娆娉婷美,发箍上斜插一枚蝶花细钿,靓丽极了。上官嫦的脸庞上浮着一屡凄怆不安的神色,走近哈男:“哈男,你准备好了吗?”哈男打量了一番上官嫦,美貌、青春、水灵,周身散发活泼靓亮的气息。这个她心目中的女神,永远给他一种高贵的气质。哈男说:“那还用说,准备好了。”两人看了看腕上的表,六点整。也许,现在到公运汽车站,正能赶上第一班车。哈男鼓起腮帮子,歪着脑袋咕嘟地问:“难道不用吃点早餐了吗?”上官嫦道:“不,我不想吃早餐。怎么,你想吃点吗?”哈男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想吃,那我们不吃了。不过,怎么也得买两瓶饮料。”上官嫦道:“好,你想买饮料请赶快,我站在这儿等你。”她轻颦一笑,频频给室友发信息。哈男穿着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搭配着黑色有弹性的时尚休闲牛仔裤。漂染成橘黄的长发,让他与众不同。他扬了扬眉毛,拨了拨头发,一面从口袋掏钱,一面观察不远处一个饮料摊,然后飞奔前去。他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买回两瓶茉莉花茶,向上官嫦飞奔了回来。“一瓶给你,一瓶给我。”他把一瓶饮料递给上官嫦。上官嫦接住后,微微露齿一笑,说:“嗯,一路上有它就足够了。”
两人坐上了车后,闲聊些漫无边际的趣味事儿,但在上官嫦的心里,却隐隐不悦,两个月了,她是头一次看望上官黎,论情论理已使她深深自责。事实上,只是由于两个月内,是上官嫦在校园最繁忙的一段时间。期间,她参加了学校的一次文化课的统考,还准备着芭蕾舞的考级,一切皆使她应接不暇。作为学校芭蕾舞班的文艺骨干,上官嫦经常有表演活动,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训练和文化课上。她学习优秀,要求进步,取得过一累串的佳绩。这与她富足殷实的家境形成显明对比。在她心里,她担心哥哥上官黎的病情,担心妈妈梁婉容的情绪,也担心香墅岭的运行状况。父亲年已花甲,怎么能承受上官黎不幸的境遇?她未免替他们担忧。现在,好不容易闲适了,安排好一切,她终于可以抽出一点时间,来看望病中的哥哥。
他们搭乘的车快捷、方便极了。半个钟头后,他们赶到了省城中心,到达了第二人民医院。还未进医院,只见人头攒动,声势鼎沸。两人毫不迟疑,走入医院,向着「精神二科六号」快速寻找。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上官嫦长叹了一口气,六号病房总算找着了。房门微掩着,上官嫦刚要敲门,吱的一声,我打开了门。
一打开门,上官嫦郝然张望,我问:“上官妹妹,是你?”上官嫦尴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我来看望哥哥。”我移过两步:“好,好,那你快点进来。”我让开两步,她走进病房。“哥哥,”上官嫦扑身上前,声泪俱下地喊道:“我来看你,让你受苦了。”上官嫦爬在躺着的上官黎的身上,任凭泪水像一串串的雨珠,飞流乱溅。我心中难过,急忙上前阻止上官嫦:“上官妹妹,不要这样,你会吓着他的。”我好心劝慰不想换来上官嫦的厉声驳斥:“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他是我哥哥呀。哼,他现在变成这样了,还不允许我关心他吗?”我回道:“上官妹妹,你理解错了。樊主任交待过我,一定要看护好他,不要让他的精神再受刺激,你这么做,对他的病情不利。”上官嫦一听,整个人内心紊乱如麻。
我靠在病床前,忽然觉得有人在门口,回脸一看,一个俊秀如锦的男孩倚在门口向里面探,旦见他浓眉大眼,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我觉得眼中人物份外眼熟,只信口问道:“你要进来吗?”上官嫦试了试泪水,说:“他是我的朋友哈男,你应该有印象。”我淡淡一笑,将哈男唤了进来。爬在病床上的上官嫦把包放在床上,从里面取出零七八碎的物品,有照片、饰物璎珞、也有木偶娃娃。上官嫦将物品拿给上官黎:“哥哥,你给我的木偶、项链,你看哩,你一定没有忘记是吗?”上官黎在我的帮助下坐起了身。他呆头呆脑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和物,一张宽厚的像肉柿子似的嘴,情不自禁地张了张,显得十分秃笨。此时,上官嫦感觉快要晕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哥哥上官黎怎么会因精神疾病而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它是所谓的人生际遇吗?难道它是所谓的悲欢离合吗?
上官嫦道:“哥哥,你知道吗,照片上的你潇洒自由,天涯海角,轰轰烈烈,你和我一起游弋大海。这件璎珞,是我十四岁的时候,你亲自挑选,送给我的。还有,这件苏杭木偶娃娃,多俏皮,多好看,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你送给我的。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你看呀,你说话呀。”她使劲地拽了拽病床上的上官黎。但上官黎微闭双眸,毫不理会上官嫦。我大吃一惊,生怕她的突然刺激会影响上官黎的病情,于是拉了拉上官嫦:“上官妹妹,我求你了,千万不要让他再受刺激。”
忽然,紧掩的六号房门轻轻打开,樊主任和春桃走了进来。我一看樊主任紧忙走近:“樊主任,你来了?”樊主任脸挂笑意,关心倍至地问:“怎么这么多人哩?”我说:“哦,这是他的妹妹上官嫦,这是上官嫦的好友。他们来看望上官黎。”樊主任慧心一笑,“原来是这样。”她走近上官黎的病床,“你怎么样啊?感到舒服就告诉我。”
上官黎咬了咬嘴唇,点了一下头,却又摇了摇头,这使得大家迷惑了。樊主任在病房里踱了两步,回脸对春桃说:“做好房间的消毒杀菌工作,床单、被褥勤洗勤换,秋暮了,注意关窗保暖。”春桃不停地应允:“好的,樊主任,我知道了。”继而,樊主任含蓄地对上官黎笑了笑:“你好好躺下休息,你看关心你的人都来看你,你应该高兴。”说完,带着春桃慢步走出了病房。
我将门合拢上静立病床边。上官嫦面露凝色,有一丝愧意、有一丝心痛、也有一丝怅然。她一回脸,看见床头桌上有束百合花已渐渐枯萎,随手将它扔进了竹篓里。“花已枯萎了,要换一束新鲜的。”她望望哈男,忿怪地说:“哈男,买一束鲜花回来。”哈男想也未想:“好!我马上去。”应了一声,飞快走出了病房。
哈男走出省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开始四处寻找鲜花店。然而,遛达了半晌,竟未发现一家鲜花店。无耐之下,他搭车到偏远的鲜花市场购买。走进一家大型花市,他被花市里琳琅满目、姹紫千红的名贵花草深深吸引。他驻足观看,不忘买上一束郁金香。他怀抱着鲜花,匆忙返回医院。但是,当他拦下一辆车将要返回之时,意外的发现,他衣兜里的钱夹不异而飞。怎么回事啊?他气咻咻地在身上摸了又摸,但始终找不到钱,距离第二人民医院路程尚远,现在钱让扒手扒走,他一时迷惘无助。驻足街边,看着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潮,哈男踌躇不定。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不得已,他做出了决定,步行返回医院。大半个小时后,他返回了医院。一头闯进六号病房,我和上官嫦正在帮助上官黎穿衣服,他将鲜花搁在床头桌上,嘿嘿傻笑。上官嫦斜望着:“你是只蜗牛嘛,路远些怕回不来了。”“我,”哈男顿了一下,最后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临近鲜花店断货,寻来找去,故而来晚了。”上官嫦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给我哥哥要两盘他最爱吃的菜。”她将上官黎的衣服穿整齐,接着穿上一双休闲鞋。我们带着上官黎走出病院。
秋天里,阳光穿透薄雾照耀大地,天地间氤氲着紫色清光,我们的脸庞像镀了一层澄黄鎏金,显得精神焕发。上官嫦抓着上官黎的手,看见一个饮料摊后站下了。她为上官黎买了杯冰激凌,索性坐在街边一只竹藤椅上。“哥哥,来,我喂给你吃。”上官嫦甩甩头发,拿着一杯冰激凌,舀了一小勺,送进上官黎的嘴里。
上官黎吮吃冰激凌,脸上露出一丝久违地笑意。我和哈男坐在两边椅子上,望着上官黎津津有味品尝冰激凌。吃完了一半,上官嫦从包里掏出绿绸手帕,在上官黎的脸颊和嘴唇上揩了揩。差不多在街上逛荡了半个时辰,哈男只觉得腹中咕噜咕噜地响,他望着上官嫦,说:“我好饿,咱们到餐厅吃饭吗?”上官嫦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回道:“我也有同感。那好,既然这样,我们进餐厅吃饭。”我们步入餐馆,发现里面有空余坐位,便毫不犹豫地坐下。上官嫦问:“淑茵姐,你想吃点什么?”“我,”我温静地观察着上官黎,再看看一旁的上官嫦和哈男,笑道:“我随你们。”上官嫦道:“好吧,由我点菜。”她拿着菜单,琢磨了一会儿,向餐厅服务生要了四样菜:白糖红藕、醋溜鲫鱼、蔬菜莎拉和酱腌茄子。“哥哥,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的是白糖红藕,一会儿要多吃点。”坐在身旁的上官黎含糊地“嗬”了一声,给她答复了。
上官嫦喜出望外,在茶杯里沏满茶。“哥哥,喝些茶水,茶能提神醒目。”她的眼眶里含着一汪痛心的泪珠,似乎将要自颊边滑落。我望见一幕,热泪盈眶,两个月来,我日日夜夜悉心地照料上官黎,所付出的心血,别人无法理解。“来,淑茵姐,你哈男,喝点茶,清茶醇香。”我和哈男坐耐不住,拿起了茶杯,一人啜了一口。“真是太辛苦你了。”上官嫦真诚地望向我,道:“他是因梦鹂而伤,不怨天,不怨地,是梦鹂害了他。”我说:“不辛苦!全是我份内之事。”哈男好奇地问:“梦鹂,就是那个‘小仙女’?”上官嫦目光盈盈没有吱声,在她的脑海深处,竟浮现出梦鹂的影子,高挑的个子,细长的眉毛,白皙的脸庞。一身旗袍修身无华。
上官嫦亲点的几道菜上了桌。上官嫦将一盘白糖红藕搁在上官黎面前,用筷子夹了一块,递给上官黎。上官黎倒也不喜不闹,任由上官嫦给他喂菜。上官嫦问:“怎么样哥哥,这盘菜好吃吗?”她无心索问,换来了上官黎一天来的第一句话:“嗯,好吃!”上官嫦一笑:“那你就多吃几口。妹妹在你身边,哥哥,”给上官黎递了一块茄子,说:“下午我要回学校。你知道吗,我考过了芭蕾舞中级,有了这个资质,我可以进市里最热闹的娱乐场参加表演了。”谁知,一句话竟引起了上官黎的兴趣,他突然“啪啪”地拍起手掌,还直说“好”。而哈男只顾低头扒拉吃着米饭和菜,一会儿就吃完了饭。他打了一个饱嗝,在等候我们津津有味用饭之机,从衣裳的口袋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噗噗”地喷了一口。谁知,上官嫦双指捏住了鼻尖,颐指气使地大声嚷:“九等烟鬼,一等无耻。我命令你不许吸烟。”我看着上官黎,哈男看着上官嫦,上官嫦又转眸望着上官黎。上官黎瞪了一眼哈男,哈男紧忙将烟蒂掐灭。
大家刚吃完饭,窗外哗哗飘起了雨珠。雨水仅管不大,但持久地落个不停。大家等了约半个时辰,开始不耐烦。“上官妹妹,下午,医生要给他输液,千万别回晚了。”我提醒她说。“嗯!我知道。”上官嫦从包里取出钱付了餐费。大家又接着等,可左等右等,仍然不见雨势停歇。“怎么办嘛?快三点半了。”上官嫦望望腕上的表,急不可耐。哈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衔住烟站起身,目光透过餐厅门口一帘蓝色珠子,凝望雾茫茫轻霭的天空。“稍等一下,我有办法。”说时,哈男抬脚往外走。片刻功夫,他又返回来,“好了,我把计程车叫来了,大家不用怕被雨淋着了。”上官嫦蹙了蹙眉,将上官黎掺扶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横飞斜落,已经在柏油路上堆起了一片水洼。雾色渐浓,视野被一层茫茫雾气遮住,天气灰蒙蒙的。大家挤进计程车里,看着车窗外泼天墨地的大雨,不由得揪起了心。一转眼,计程车停靠在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哈男首先从车里跳了出来。我和上官嫦、以及上官黎也随着从车里钻了出来。我说:“快一点,送他进医院,雨太大了,千万别让他感冒了。”哈男道:“是啊,雨势颇紧哩。”上官嫦紧紧抓着上官黎的手,踩着深深浅浅的雨洼,直往医院奔。
我们踏上医院的长廊,春桃及实习护士已在六号病房外翘首等待。春桃望见我,喏喏地问:“你们走哪了?我们等了好一会了。”我支唔着:“我们……”未等我把话说完,一旁的上官嫦辩解道:“我们在外面吃饭了,不至于耽误治疗吧?”“那好!”春桃拿着两瓶液体,催促说:“家属让一让,现在给病人输液。”上官嫦和我,哈男四目一觑,知趣地伫立一边。春桃将一瓶青白色的液体挂好,然后命令上官黎上了床。“躺下,你别动啊。”她轻巧地抓起上官黎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有节奏地“啪啪”拍打,一眨眼,针头已扎入皮肤里。
门廊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吵大闹的声音。春桃遂开门往外张望。病房外,伫立一个女孩,身穿一件杏色小衫巾,在同医生纠缠打骂。我坐在上官黎的床头,静静注视着他。上官黎面目清朗,俊逸白皙。两道浓眉像黑碳描上去一样,挺立有形。那微噘的嘴唇,轻阖在一起,加之高鼻梁,翘下巴,让人觉得既性感也儒雅。上官嫦将他的衣裳拎在手上,瞧了瞧,问我:“我哥的衣裳需要洗一洗吗?”我笑着回道:“上官妹妹,不用你劳心,衣裳干净的呢,再说我会给他洗。”
大家望着春桃给上官黎输上液。春桃笑道:“你们要注意病人的情绪变化,不要让他受刺激。”上官嫦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哩?”春桃说:“这种病人大多有自闭症,厌世!”她和实习护士盈盈然走出了病房。上官嫦坐在病床边,给上官黎削了一个苹果:“哥哥,一会儿我要和哈男返回学校。你好好听淑茵的话,配合大夫给你治疗,以后我再来看你,好吗?”她哽咽地对上官黎说。躺在病床上的上官黎似懂非懂地“嗬”了一声,一直看着她心爱的妹妹上官嫦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上官嫦走出了医院,终于抑耐不住伤感如火山般爆发了。她痛哭地抽泣,呜呜咽咽。哈男道:“上官嫦,不要哭了,我们回学校。”上官嫦叱声说:“你懂我吗?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医院。为了一个女孩,他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换作你,你能做到吗?”一语激起哈男心中千层浪,上官嫦是他的女神,像天使一样。她一定在妒忌哥哥为一个女孩所付出的一切。哈男一本正经地说:“上官嫦,我会像你哥哥一样爱你。这个世界只有我哈男可以做到。”上官嫦露出一副望风披靡的姿态,她眼眶红肿,内心惊惧。人生的命运波澜迭宕,像江南仲夏的梅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她心想:哥哥的人生为什么会牵伴自己?上官嫦冷哼一声,道:“你没有一点像我哥哥。他宁为鬼不为人,宁为梦鹂不为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哈男笑道:“我早已深有感触。上官嫦,我会比你哥做的更好。请相信我。”他用力抱住了淋湿雾雨里的上官嫦。上官嫦目含委屈,面带娇泪,对于上帝所犯下的荒诞而无情的错误,她只能相信“命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