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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一日,灰白的天光隐隐浮现,世间的声色便活了过来。
药铺老板见林生如平常一般跨进门后便熟稔的开了口,又来抓药啊,你爹最近可好了些?
林生喘喘气,笑着回道:最近喘气少了,人清醒着的时候也多。
老板点点头,又道:那药还是照着原先的分量抓,回头等大夫开了新方子后再换。
好,谢谢叔。
唉,客气什么,那我去抓药了,你先坐会。
好。
林生微微摆了摆手。
老板把包好的药递给林生,林生朝老板告辞,提着手上的药出了药铺,可刚出门没走几步,天上就飘起了雨来。
原先只是轻轻然然的荡下来,他昂起头,只觉得雨落在脸颊上的触感很轻柔,脚下也就没有着急,不急不缓的走着。
可雨势大的毫无征兆,豆点大的时候,林生已经走离了街道,他把药揣入怀里紧紧抱着,脚下朝着最近的躲避处飞奔而去。
躲避处是个破旧的石亭,建在小路的边上,破旧了许多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破旧,仿佛建来就不曾新过。
林生躲进亭子的时候,已不是一人。
亭子只在他来的时候喧闹了一阵,之后便比这场雨来的静了,唯有刻意缓歇的气息,微微起,微微熄。
细密的被温热的些些水珠顺着林生脸庞的曲线往下汇聚,一点一点的凝成坠下。
啪,清脆四溅之声。
打在林生怀中抱着的药包上,这就使得让早在的人微微往林生身上侧目了,但林生并未察觉。
不过片刻。
这场雨便暂时停歇了。
林生从亭中迈出,走了几步远离亭子,只匆匆的回望了一眼。
云雨易收,雨停了躲雨的人自会走。
林生走入街巷里,依然能路过街边的修伞人。
修伞人似乎是个浪人,破旧的袍子,全身挂着不知从何处收集而来的物价,总喜欢将摊摆在不热闹的地方。
他并不只修伞,可在这里他只有伞可修。
行人并不总是多,雨季密集的时候便少了起来,入冬前,开春后,总是如此。
有时长长一日,眼前只会过一人,有时短短一日,便来来去去,匆匆忙忙。
林生又被修伞人叫住了,他停了脚步。
修伞人问他:伞要修吗?
林生摇摇:我没有伞。
修伞人依然问:什么时候有?
林生还是摇头。
修伞人便不再理会他,林生习以为常,从街巷里匆匆穿过往家中去了。
林生的家中有病父,病父缠绵了几年床榻,渐渐便失了记事的能力,可就此之后,脸上却常常见了笑容。
父见了林生总是要闹脾气的,因为林生总是带来难以下咽的汤水。
不太清醒的时候总是说:阿生,阿生,我不要吃这苦水。
林生回道:你不吃病就不会好,不好就会疼。
清醒的时候又说:这药吃了多年也不见好,只费着银两与余生。
林生只说:不吃只会坏,吃了不好不坏,倒还能过下去。
说罢,父子皆笑起来。
好似日子就是这样,不好不坏的过,看着没有尽头,却岌岌可危的就要倾倒。
雨一落,天就一日一日的寒冷。
林生抱着药又来到亭中时候,湿透的衣衫贴着比上次更觉凉意,于是微微叹口气。
天蒙蒙灰,雾气透着远远森木的青,辗转过来便是青灰的水雾蒙下来。
雨并没有要停歇的模样,这使得亭中又迎来了新人。
着黑衫的人来到草亭,林生便往后退开了几步为来人腾出空间,退步时口鼻中吸入一股风,堪堪的轻咳起来。
接着黑衫的男子目光落在林生的身上,夹杂着关怀。
不碍事的。
林生不知为何,主动开了口,隐隐生怕对方的关怀深切了下去。
黑衫男子点头,未开口,与林生隔着一人的距离并排站着。
林生低下头,垂目望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湿雨的重色点点的泥泞,落在眼里,让人怅然起来了。
怅然起来,便容易自言自语。
林生轻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天才会晴?
林生抬起头,黑衫男子侧来看他,看着看着,眼角眉眼松弛下来,抿嘴笑了起来。
笑容落在林生眼里,生了幻象,像星辰砸开永夜,瞬间雪白。
心里有了答案,便是此时。
然而口中要说:大约……要开春之后了吧。
开春之后才会有晴天,这样的事在这儿是常事。
林生并没仔细回想过过往的冬日是否都不曾放过晴,他只隐隐觉得天总是灰白,不落雨是灰白,落了雨透着些青色。
白日有白日的灰,夜里有夜里灰。
不过晴日总是有的。
黑衫男子听林生说要开春才会放晴,望向亭外。
亭外雨淅淅沥沥,从亭檐的缝隙中里流淌下来。
落地。
四溅。
叮叮咚咚,此起彼伏的击打声响。
林生几乎能看见那些四散的水珠迸溅起的弧线,线与线交错着,隐隐带着煽动,煽动着注视着的人。
林生道:我总是见到你……我是说你也来这避雨。
黑衫男子的神情有了变化,似乎没有预料到林生会开口。
但随后道:这个亭子建在这儿,想来就是为了避雨的。
林生自然知道,然而他并不是要问亭子在这的意义。
虽然万事都该是有意义的。
林生道:可不是处处都又有避雨的地方。
林生又道:你似乎不是这儿的人。
黑衫男子摆摆手。
他道:许久以前是的。
林生了然起来,这儿的天不好,人喜欢往外走。林生的父就是这里生长起来,出去闯荡了,消磨的没了力气便从他乡回到这儿了。
这似乎是个话语的契机,林生便同对方牵起话由来。
那你是来探望人的?
——是啊。
那岂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原先是这样的。
那你还是会走的,多待一会也还是要走的。
——那你呢?
我?
——是,你要在这吗?
我爹在这,他病了,我得陪着他。
——要陪多久呢?
生老病死,他不需要我陪了,就不陪了。
——你不想一直陪着吗?
想啊,可我知道他不愿意我一直陪着他。
——为什么?
为了我。
话由停顿,雨眼见着收了起来,雾气撤去青影,灰白的天渐显。
林生要走了,临走前还是未忍住说了自己的名字。
告知之后便想再进一步,于是又道:你的呢?
修伞人身旁今日多出个了生人,脸出奇的白净,在这阴霾天中过于显目了。林生远远的就望见了这个生人,路过的时候不由的多望了几眼。
修伞人依然叫住他:修伞吗?
依照惯例,他该摇头的,但却没有回绝。
那个面容很白净的生人上前来,凑的近的看他,看的他生出不自在。
林生想说些什么,那生人就退了回去,笑吟吟的凑到修伞人面前小声说话。
可修伞人并不理会生人,还是问林生。
何时来修?
这一回,林生犹豫起来。
这使他疑惑自己起来。
疑惑为何他总是雨天出门,却从未想过要买把伞来遮雨。
生人见林生迟迟不回应,便道:不修就回去吧,等你想修了再来。
那我买一把伞吧。
说着,林生便往地上的几把伞看去,正要弯腰去挑拣,修伞人却一把一把的收了起来。
修伞人道:今日收摊了,客人,下次再来挑吧。
林生只好站了起来。
他看着修伞人收了摊,依然没理会多出来的人,只是收拾好东西后,就朝巷子深处走了去,生人跟在他身后,对于无视也不生气。
林生看着他们走远,隐隐的听到生人和修伞人说着话。
生人说:我还是回来了。
仿佛早已笃定。
长久以来,林生没有梦,总是睡的很安稳,好像因为如此,忽然梦起来就异常的凶猛。
他从梦里醒来,被外面的雨声惊醒。
醒来后,脑中模糊的影像渐渐地被黑衫男子的面容取代,于是凶猛的梦一点一点的被冲淡了。
林生不知道。
这里的夜天中没有月亮与星辰。
没有云的流动,看不见日月的更迭。
但林生有种感觉,他感觉像是时间在这里不再前行,一切仿佛没有了尽头。
而在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中,他也分不清今日同昨日有什么分别,明日也清晰可见。
唯独的意外是。
嵇音。
嵇音……这是亭中同他一起避雨人的名字。
林生念出这两个字,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一遍一遍,外界的落雨声渐渐的密集起来,敲打在房门之外,然而奇怪的是,这里的雨声是很寂静的。
寂静的没有雷鸣。
林生听着雨音,念着名字,一遍一遍的,陷在了黑雾里。
夜里,嵇音提着烛笼走过街巷,雨雾弥漫,淅淅沥沥的落在他的周旁,像是墨点堕入水中游弋散开。
他走到了修伞人的摊前,修伞人身边的生人此时已经不在了,唯有修伞人一人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摆着摊。
嵇音晃了晃手中的烛笼,幽暗昏黄的光摇动四周,摇散开了弥漫的雾,显出了他和修伞人。
一方光亮,雨雾皆消。
修伞人道:他一旦察觉后,这里就要枯了。
嵇音只默默的听。
修伞人道:你只不过和他见过几面罢了,何必呢?
话是劝诫的话,可话语听不出起伏,就显的劝诫的话并不为了劝诫。
嵇音只觉得无谓,他如今已换了心境。
虽然原先,原先不过只是——只不过是一件轻若未觉的憾事。
若不是遇见了这个怪人,兴许已然淡忘了罢。这令嵇音想去记起以往的种种,却都模糊不清了。
嵇音道:原先只是好奇使然,想人生前死后,是否真的能见。
修伞人不语。
嵇音继续道:毕竟我和他不过相逢几次,原本算不上什么的。
嵇音又问:你是妖还是鬼,亦或是仙人,为什么要帮我。
修伞人道:伞里有魂,他在找你,就把自己困住了,不过等他明白过来,你就可以走了。
嵇音问:那他呢?
修伞人缄默起来,没有回答。
可嵇音有了猜测。
但如今看来,也不知究竟困住的是谁了。
寻常一日,天光缓缓而现。
这一日林生起的很早,他来到父的房中,爬到了床前去看父。
父的面容难得的安定,还在熟睡中。
林生伸手去触摸父的脸庞,眉眼的纹路和凹陷下去的眼眶融合成被时日消蚀的模样,不见有多么的惊心,却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旁人。
林父自从病了之后,夜里总是畏惧黑,于是睡前总是点燃一节烛火。
林生看着案上歪倒的残烛,想起了他的梦。
从梦里林生知道,无论是他和父,还是他和嵇音,他们之间总要分别的。
缘分的深浅在相逢面前并无差别。
他走过街巷,修伞人今日却不在。
他来到药铺,药铺老板依然像往常一样询问家中病人的情况。
他抱着药包跨出门槛。
雨便缓缓而至,从灰蒙蒙的天中飘落下来。
亭中的人会等着他来。
他也会去。
虽然一切本不该发生在这里,但想到能如约而至,便觉得也足够了。
亭中,嵇音依然着着黑衫,见他来了,露出笑容。
这让林生回想起一些片段。
他们初次见面时候并不是同这里一样寡闷的。
那一日他抱着药一路躲着雨奔来亭中,散落的发丝贴着脸颊,衣摆上被地上水洼溅的泥泞。
亭子已有一个人在。
这样狼狈的姿态多多少少让他不自在。
尤其是对上眼后,对方显露出来的笑容,眼眉弯成下弦,即便是赏心悦目的。
可林生想,这样的笑容也不该,一直维持在脸上吧。
嵇音后来总是会想起这一幕。
从雨中闯进来的人,好似破雾的晨光,一瞬间就使世间生动起来。
看一眼,惊叹于其中的生动,于是赏心悦目的观望下来,越发的生趣。
好在交谈总是能破处一些隔阂。
林生感觉水珠从额上落下,顺着曲线流入眼中,一睁一开,总是有笑容出现,于是忍无可忍了。
你在笑什么?
对方听到这样的询问后,微微别开脸,扭转视线,不再对着林生,但笑容是抑制不住的。
片刻之后,林生听到对方道:你走进来一些,那里漏雨。
说罢林生一低头,一颗水珠跌落迸溅在药包上,细微的水珠入了他的眼。
亭子看来许多年了,自然有些破旧渗漏的地方,脚下只好往里走进了一些,靠近了对方。
于是换来了更晃眼的笑容,越发的让人不自在了。
那之后的气氛便如同现在的一样。
即便不再看着对方,可已经不能忽视了。
林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过却是知道对方不该来这里。
亭外的天色诡秘起来,流动的云流动的迹象像是要破碎。
雨打在林生的身上,很快就将他全身淋湿。
他只看着亭中的人,看着看着,便朝嵇音露出的笑。
像是在两人相遇时嵇音对他露出的一样。
在那之后,仿佛约定俗成一般,两人总是在此相见。
雨季绵长,林生希望还能再长一些。
他还能记起当嵇音递给他的伞时,心的霎时停顿,接着是他略显失望的语气,随之对方又相约下次的相见。
心跳的更快了。
分别后他一路抱着伞,也不并撑开,他沐浴着细雨,沿着浅浅的溪河,踏着河边鹅卵,时而快时而慢的行走着,看起来似乎在起舞。
要知道无论是谁,总会有一些,此生当中称的上是最好的时候,林生感受到就是这样的时刻。
真实可见的轻快缓慢细致的席卷全身,让人漫无目的满心期待的欢喜着。
林生不笨,他像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人一样,知道了自己的期待。
他也很生涩,对爱恋滋味只还浅尝,未认识到酸涩的滋味时,但已称的上是最快乐的时刻。
然而快乐短短易逝,出现的面貌虽然有所不同,结局却是一样的。
他撒着蹩脚的谎话,说伞有了损坏。
然而对方并不在意,只是笑着说:那等你修好,再还我罢。
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呢,这就让林生觉的头疼了。
他并不知道何处能修伞,也并不知道何时才能将伞还给对方。
但这一次,他不能像以往那样。
嵇音对他露出的笑,他知道这一次他在笑什么。
雨淋下来,他扭过头朝街巷跑去,但奇怪的是,身上的水痕渐渐的在雨中消失,直至全身都回到未淋湿以前的模样。
他垂目回想了种种以往,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说:我来修伞。
修伞人道:他要是不走,就不用修。
他说:可借来的总要还的。
修伞人问他:他并不想走。
他说:那他就会像我一样对吗?
林生知道自己死在火里,不可能复生了,那他也要嵇音同他一样吗?
修伞人道:生死不过是轮回更迭的限制,不在意了便没有那么分明。
修伞人还和他说:他出去之后会忘了你,而你也会困在这里。
可林生不这样想,他是觉得只不过一把伞的缘分,总不应该太深才是。
况且所谓困与不困,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以他对修伞人说:我把伞还给他,他便没有理由留着了。
在此之后,一切应该如往常一样。
即便有了变化,也是静默着的。
生前,他总希望见到嵇音之后,雨不要停,他就不必走。
如今死后,虽不在人间了,却有了实现的希望。
可没有分离,便断了往后,犹如深陷囹圄。
人的心思难以猜测,往往同样的期望在两人之中常常以不同的方式显现出来。
一个雨日总是不愿带伞出门,进而希望能以此作为缘由见到对方。
一个知晓雨总会停止,便借出伞来以此约定下一次的相见。
想来,嵇音也是明白的。
嵇音看着林生在雨中朝自己露出笑容时时,就已经明白了。
带着有些局促的笑,不安中欣喜溢于言表。
是他所熟知的林生,也是他不安的林生。
怪人和他说过,一旦林生想起了他就会回到现世,他会忘了一切。
那林生呢?
他们便生死相隔。
再无往后。
所以他来到这里后,每一次,每一次,在重复了无数的亭中相遇时,都有机会同林生说话。
但他不敢开口。
一旦开始便意味着结局的到来。
林生会记起来,就自然会把伞还给他,而他就再也留不住。
但这一刻还是来到了。
嵇音的手中多出了把伞,周遭寂静的如同静止。
寻常一日,浪人在路过的一场废墟中看到了樯橹下露出的一把伞。
在一场大火里完好无损的伞。
他捡了起来。
转身的时候,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恍惚的站在废墟之外。
浪人问他:这把伞是你的吗?
男子点了点头,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
浪人撑开伞,他能看到梦境。
人总是有梦,有幻,于是便自然有境。
浪人常看。
境有时很长,有时很短。有意思的是,幻境是梦成真的地方,可一旦在其中有了梦,幻境就要碎了。
不过浪人看的太多,倒也习惯了。
嵇音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但却不是他自己的。至于为什么会在别人的梦中,他并没有去深究。
家中丢失已久的伞在一处破旧的亭中寻到了,这使他想起来许久之前他的确来这里避过雨,可今日看起来并不需要避雨。
因为在这浮生中尘世里,只见多日连绵的雨已收的一干二净,天边一线柔光缓缓的拂照下来。
世间看起来安然无恙,缓缓而平静。
稽音从草亭中走出,一抹霞光正好洒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去接这一缕霞光。
一瞬间,他脑子许多许多的回忆涌现,片刻间又倾荡的无影无踪,他转身朝身后的亭中望去。
空空荡荡的亭子,在他离开之后。
在他离开之后,空空荡荡的亭子。
林生从亭中走出,生前死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之间的区别。
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崩塌。
积久不散的阴云流动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原先弥漫的雾气也消散。
天边一线晨光缓缓的拂照下来,在这一片残破的幻境里,晨光穿过了林生的手心。
其实林生也曾想过这样的景象。
在寻常一日里,他能和嵇音不用在雨中相见。
毕竟雨散云歇之后的晴光,这样的天色,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