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年逾一百有三，蒙天帝不弃老耄，备位六卿。然，辜负圣恩，为官不为。臣不胜惶恐，愿乞不肖之身，以返初服。”
    东朝六百三十二年，又是孟春，宗伯付珏请辞。天帝恩准，满朝哗然
    太卜一去，巫师们六百年间留下的龟卜无人可解。雁北诸侯李衍派遣信使上奏，恳请天帝从巫师中另选太卜，沟通先祖，观国家之吉凶。
    朝上百官附议，天帝默然不语。
    次日早朝，工徒柳梓荀于朝堂之上展示其独创的译胥机甲，栩栩如生，宛若真人，盏茶间即可译出龟甲上的占卜文。
    天帝悦之，柳梓荀直升肆师。
    不日，巫职官员全部离开皇城，北上幽州。天帝命付珏留守皇城，从宗伯升至太卜，官居一人之下，却再无祭祀实权。
    从此，国之大事由巫师筮卜后再做决断的时代终结。巫师除国祀之外，不可占卜国事，终年镇守幽州，是为青囊之前身。
    同年仲夏，柳孟入赘太宰府，易姓为江。
    太宰府婚宴，李半非和司泽之都收到了请帖。
    “见过司马大人。”
    柳梓荀身着大红婚服迎上来。他眼梢略微下垂，笑得时候眉目舒展开，脸上的酒窝深陷，看上去很温顺。
    那是李半非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小工徒。不过，现在应该改口了。
    “恭喜江肆师。”司泽之弯起眼睛，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席间，李半非悄声打趣司泽之：“江太宰的千金不是与你定下过娃娃亲么？若兰，泽之……当初起表字的时候都是成对的。啧啧，你今天来喝人家的喜酒，百味杂陈吧？”
    “阿兰对江肆师一见倾心，能得偿所愿也好。”
    “司舟啊，你说你近水楼台这么多年，怎么让人家捷足先登了？出息！”
    “我与阿兰情如兄妹，却无风月之情。”
    “胡说！那小姑娘整天围着你转的时候，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李半非恨铁不成钢道，“哎，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好歹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府里连个妙龄的侍妾都没有，哥哥我可是很担心啊？”
    “李观，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我可不着急。玉春楼的姑娘们听到马蹄声就都推门出来招呼我，我要是定下来了，《春闺怨》一定响彻整个烟花巷。”李半非仰头灌下一杯酒，有点得意。
    司泽之按着眉心：“你今天话格外多啊？”
    “嘿嘿，要不我下次去的时候带上你？”
    “好啊。”打开折扇，“早就听闻玉春楼的胡旋舞名冠天下，正好去见识一番。”
    李半非本以为对方会一脸窘迫得教训自己，没想到这厮挑起眉头，一脸淡然，甚至还很感兴趣。
    转念一想，这厮在皇城里也是有名的士族公子，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上次去烟花巷的时候，玉春楼的花魁还问他什么时候带泽之公子来逛逛，那一声“泽之”叫的哟……他现在想起来都头皮发麻。
    不行，司舟要是真去了，姑娘们迎的人恐怕就不是自己了！
    李半非讪讪笑道：“你这么清高的人，还是别去那种聒噪的地方了。”
    “诶，非也。清高固然可嘉，莫流于不识时务。有佳人在侧，莺歌燕语自是妙音。”司泽之悠哉摇着折扇，弯起眼睛。
    李半非只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憋了好一会儿，拍了拍对方的肩，正色道：“长寿有三道：早起看星斗，晚饭少吃口，老婆生得丑。”
    司泽之停下折扇，挑起半边眉毛看着对方，似乎在考虑是继续损人，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李半非清咳一声，正色道：“哥哥我盼你长命百岁。”
    “然后天天看着你犯傻吗？”司泽之顺口接道。
    宴席觥筹交错，正到酣处。除了一脸羞愤的李半非，谁都没看见人称“疏慵平淡，蕴藉风流”的司祭酒，用扇面掩住半张脸，笑成了筛子。
    同年中秋，李半非生辰。
    李府庙堂中摆了几大桌宴席，李半非独自站在桌前，打开李衍从雁北寄来的信。
    贵族因天赐神力，寿命皆不下两百，李衍仗着比他大个几十岁，依然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起笔就是一句：“咱们观儿二十八了，毛长齐了没啊？”
    李半非嘴角一抽，差点把信给撕了。
    前几页又是一堆絮絮叨叨的关切，李半非皱着眉头看完，还要耐着性子看他大哥的雁北日常。十年过去，这厮已经习惯了塞外的环境，今天抱怨他一个将军竟然要跟着一起耕地；明天又感叹边远之地很容易见到神影和鬼行，甚至还有修士与之定下互生契约；过两天又云雁北的姑娘和精魅美得太招摇，但他就喜欢盯着瞧……最近他看到不少高鼻深目的匈奴人跑来关内换茶叶，犹豫着要不要开放城门，搞个茶马互市。
    “可惜我不能回国都，没办法陪你过生辰。”
    随家书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机关匣。李半非打开匣盖，苍茫悠远的曲调从匣中传来。据李衍说，这是雁北独有的四胡曲，名《阿木尔》，译成雅言，寓意“平安”。
    李半非淡淡一笑，起身取了三支香，用火折子点了，敬重的放入香炉。
    面前最下方的一行牌位，是他未曾见过的十四位兄长。往上一排，是父亲和二十几位叔伯。再往上，几乎延续到屋檩，是六百年来战死沙场的李家先辈。
    李半非坐在桌前自酌自饮，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被司泽之用扇子敲醒时，更漏已经指到二更。
    司泽之把一坛酒放在桌上，打开封口。李半非晃了晃脑袋，闻见了尹菊酒的香味，一下子来了精神。
    “芳辰吉安。”
    喑哑的四胡曲在府中回荡，两人慢慢品着酒，抬头看着天心圆月。虽然相顾无言，李半非已觉得圆满。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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