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街道，一个消瘦的身影摇晃着前行，如同误入人世的鬼魂。
    柳景明的灵力已经干涸，空间转移得并不精准，再加上鬼笔一点也不配合，只能勉强传进了城，自己慢慢走回去。
    三头蛇的毒性特殊，柳景明吞了几颗解毒的丹药，却半点作用也不起。意识越来越混沌，再这样下去，恐怕真得要被巡街的发现了。
    前几日还厚颜向陆合证明自己有用，接着就落得这幅样子，真是大言不惭……这场劫争只会愈演愈烈，若他还是这点道行，又有什么资格做棋子呢。
    蛇毒渗入血肉，伤口凝结又化开，绛色的血蜿蜒流淌，滴滴卷入雪中，散了温热。
    很快就到了，再撑一会儿。柳景明心想，咬着舌尖，蹒跚着往前走。
    皮囊，骨头，哪里都疼，但心里却隐隐窃喜着。
    他知道自己在窃喜着什么，无非是那些妄想：他是否赎去了一点点罪孽，他能不能得到一点心安理得。
    当陆合委托他去改骨的那一刻，他虽然面上平静，心里却在狂喜：他终于有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从不无辜。为了一己私欲而背叛，为了立足之地而伪装，从头到尾，他到底是什么货色，自己看得明白，却始终不敢见光。
    犯下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那便让恶报来折磨他。若他经过了万千折磨，这一路走到最后，能不能给他一个，被接受的终点。
    意识越来越模糊，理智已经落了下风。柳景明一边凭着本能行走，一边狂乱地想着：可不可以，就这样，走到阳光下，和所有人一样，光明正大的活着。
    他很清楚这是妄想，妄想又如何，让我想一想都不可以吗。
    心府一阵躁动，刚刚平息下来的内丹又开始自行运作。柳景明竭力压下，那怪物的记忆却强硬地占据了思绪。
    “师兄！我前些日子去长洲驱傩，特别有趣，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柳景明从未听过的欢快。
    “师兄，我到了金丹期了！咱们修为很接近了！所以……嗯？你到了洞虚？唔……师妹回去再闭关几天……”
    她在和这个记忆的主人说话么？
    “师兄，我喜欢你。”女人红着脸，睫羽之下，目光如秋水绵长，“仁堪，我们结为道侣可好？”
    一幕幕闪过，都是那个女子的面容，期待，羞涩，娇憨，欣喜……都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表情。柳景明越是不想看到，那些画面便越是鲜活。最后一幕，女子拉住一人的衣袖，眼中含泪，却倔强地扬起一抹笑容：“仁堪，便是赴死，我也要同你一道！”
    仁堪……是那个怪物的名字么？它原来有名字么？
    他突然冷笑了一下，心里自嘲道：柳景明，你在说什么？他当然有名字。
    心底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诘问着自己：“还是叫他怪物么？他到底是谁，你其实知道吧？”
    柳景明握紧了拳头，慢慢闭上眼睛。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不承认？
    我知道，别说了。
    为什么？你怕什么？本来就是要死的，你还怕什么？
    你当初就不该背叛跟她的约定，你就该在哪里等死。
    柳景明，你不会又想逃走，然后活下去吧？真可笑，你怎么敢这么想？
    不要妄想了，柳景明，你的罪是赎不尽的。
    都是你身体里扭曲而可耻的欲望在作祟。当初你成了忤逆人伦的叛徒，也是因为这份欲望。
    怪物一直是你，该死也一直是你。
    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人接受你这个怪物的。
    柳景明眼前一阵恍惚，睫羽微垂，落下斑驳阴影，眼底如墨化开。他薄唇勾起，笑意冰冷，低喃道：“是啊。”
    意识一片混沌，他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可依然往前慢慢挪着步子，那幅度太小太小，血在足迹上积了小小一潭。
    模糊的视野中，似乎有一个身影，背后是阑珊灯火，皎皎月光。
    是幻觉么？
    柳景明想挺直脊背，可他现在连呼吸很困难。
    那身影愈来愈近，却是朝他走来。
    幻相也好，不要过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看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朝他微微张开双臂，似乎说了什么，他却听不清。
    不要看我……
    “柳景明！认出我是谁了吗？”
    柏渊澄站在少年对面，笔尖直指他心口，少年的眼睛摄人的亮。
    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撤去了所有温和的伪装。冰冷清澈，只有纯粹的杀意。面前任何一个障碍，都会毫不犹豫地斩断。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轻声唤道：“阿昭”
    柳景明一怔，停下脚步，疑惑地抬头看着对面的少年。良久，似乎送了一口气，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柏渊澄扶着柳景明的肩，手背浮现出青筋，却只是自己僵着，不敢施力。他心里清楚，柳景明是个很强的修士，可现在却觉得这个人一碰就碎。
    很多次，他想告诉柳景明：他想说，阿昭，我们有约定，只要你遇到危险，告诉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无论你是何种处境，我一定会飞奔到你身边。
    他也想直接跟柳景明摊牌：我知道你是鬼笔书命，知道你手里有运灵的法器。但他不在乎那些，他只想保护柳景明，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在他身边，而不是现在这样，看着他满身伤痕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对方不是阿昭，是忘了十年前往事，刚刚认识他，笑意温和却满身戒备的柳景明。
    而现在，这个柳景明失去了所有的伪装，因为一声“阿昭”便卸下了敌意。
    半响，一手环住他的脊背，一手绕过肩胛，穿过如墨的长发，托着少年的枕骨迫使他抬起头来。
    七窍还带着血迹，被惨白的皮肤衬得触目惊心。少年闭着眼睛，发青的唇紧抿着，看来是睡得极不安稳。
    “我再也不等你来讨债了。”柏渊澄低下头，鼻尖蹭过少年冰凉的面庞，凑到他耳边，哑声道，“就算你不想要，我也要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