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元洲的西北海域，巨大的商船停在在茫茫海上。
    孙少华站在甲板边缘，手里的烟杆在身后的栏杆上磕掉了一撮烟灰，复而送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烟气在肺中轮转一圈，吐出浓重的烟雾。
    一个小船工颔首走过来，讪讪道：“二当家，船再不开就错过风向了。”
    孙少华朝下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出过多少次海？”
    小船工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低下头噤了声。男人又抽了一口烟，一口气吞吐完，才凉凉道：“滚回你的位子上呆着。”
    “是……”小船工得了赦免一般，飞也似得跑回了船舱。
    隔着浓浓烟雾，孙少华眯起眼睛，只见远天的月亮已升到最高处，便独自走向船尾，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挪开架上一摞摞账本，他摸到了木板上的一处凸起，按下去之后，桌下的地板向四周退开，露出一个通往下方的楼梯。
    楼梯连着的，其实是船舱的一小部分。这里被孙少华私自封上重重隔板，与主仓分开，形成了一间不小的密室。
    他驾熟就轻地走下楼梯，楼梯尽头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昏暗之中，只有一双眼睛异常的亮，像是黑夜里的猫儿，可眸子还是烈日下一般尖细。
    “你们还真是每天都不消停。”孙少华打开墙壁上的开关，机甲运转，周围亮起。照亮了对方的面庞。
    “时机是抢出来的。”洛尧生淡淡道。
    孙少华没兴趣接话，只是摆弄着一列精密复杂的机甲。一通按键之后，拉下推杆，一侧“墙壁”慢慢升，留了一道半丈高的空隙，从里面望出去，是茫茫的海面。
    船边的水面泛起波动，洛尧生迅速瞥了一眼孙少华，后者会意，在机甲上按了几个开关，密室一侧整齐排列的石箱同时开启，里面皆是满满一汪海水。
    接着，几个黑袍人贴着船冒了出来，每人肩上都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裹，他们从半丈高的空隙爬进了密室，迅速走到石箱边，将包裹中的东西小心放了下去。
    孙少华皱了皱眉，每次他们带上来的都是同一种东西：青色的花瓣纤长繁密，一朵朵绽放在水中，精致而妖冶。
    洛尧生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孙少华。
    孙少华扫了一眼数额，笑着接过，慢条斯理的收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每次都找我运这种东西，不觉得腻么？”
    洛尧生没答话，孙少华讨了个没趣，心想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修士又怎么会在乎呢？
    他已经年过而立，洛尧生却还是孩童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孙少华又道：“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运货。”
    洛尧生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等我成了大当家，天坛会盯得更紧，有些事情不方便做了。”
    “呵，这整个天地间的人，连上茅房耍姘头都时刻被云之上盯着，神使还真是不怕污了自己的眼睛。”洛尧生嗤笑道，接着用他尖利的眸子瞥了一眼孙少华，
    “恭喜升迁？但我看你也不怎么高兴啊？也对，一个商人，没财可敛，那滋味可不好受啊。”
    孙少华不语，一边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一边摆弄着机甲上复杂的开关。烟气在眼前升腾，他戏谑道：“怎么，你有什么高见么？”
    “天坛再怎么观测，也不过是你的行动，根本看不到你内心的想法。”“这不就和观测一个木偶是同样的吗？大当家只是一个身份，谋划，决策的却是你自己。你可以决定这个木偶该怎么行动。”
    “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户棨转移到一个可控的人偶身上，你摆脱了天坛的观测，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却可以操控代表你的木偶，让天坛挑不出你的毛病。”
    “你是说，让我成为一个无棨之人？”“且不论转移户棨是否可行，若成了无棨之人，修士便只会保护那个木偶的安危，我若被邪祟和无棨之人攻击，又有谁来护我？”
    “你觉得，我如何？”
    “你？”
    “合作之前，一定要知道对方的底细。这不是观复商行的传统吗？”洛尧生戏谑道，“你十几年如一日地帮我偷运东西，也从鬼市里买了不少我的底细吧？”
    “无棨之人组成的帮派——“饕餮”的教主，失道七十九年生人，修为在洞虚期以上。”孙少华冷冷看着对方，一字一顿道：
    “抛弃“冉”姓，脱离运灵之前，曾为运灵派冉蓂长老的弟子。”
    对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接着又露出一贯讥讽的笑容：“这都能查出来，商行的眼线真是厉害啊。不过，你还没有查到最重要的——我如今被天帝招安，为人皇王朝的兴复而奔走。”
    短短一句话里的矛盾太多，孙少华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正是因为天帝暴毙，百年之乱才会开始，自那以后一百多年，人皇血脉早就断绝了，世间不会有下一位天帝出现，又何来兴复二字？
    况且，运灵意图灭亡人族，又怎么会为了人皇血脉而奔走？
    “运灵以邪祟毒害人族，何来为人皇奔走之言？真是笑话。”孙少华皱眉道。
    洛尧生却笑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妖之所以诞生，还不是因为修士偏离人伦，步入邪道，妄图与凡人分为两类？”
    孙少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握拳道：“无稽之谈。”
    “呵，这才多少年，凡人已经全都被洗脑了么？也对，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不在乎逆贼的骂名，因为胜者为了掩盖自己的卑劣，往往会将其强加于没有发言权的一方。”
    “想想拴上户棨之前的修士吧。你觉得他们和妖兽魍魉相比，哪个更像邪祟？”洛尧生张开双臂，笑得有几分狰狞。
    孙少华一怔，封存的记忆不受控制的洗刷着思考。
    兵刃反射着火光，晃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当时他还年幼，阿姐把他抱在怀里，隔着破旧棉衣交叠的空隙，他看见几个小孩被拖了出去，哭喊声尖锐而无力，一声闷响——像是许多年前全村宰掉最后一只猪时的刀落声——门外的啼哭戛然而止。
    孙少华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不要再回忆下去。他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带着怒意诘问道：“你不也是修士吗？”
    “的确，但我是天帝手下的臣子，和扰乱人伦的修士相比，你更倾向于哪一种呢？”
    他没有看到，洛尧生的瞳孔愈发尖利，仿佛盯着猎物的野兽。
    “你是个很出色的商人，但不止于此。”
    孙少华再睁开眼睛时，洛尧生已经恢复了那三分天真七分嘲讽的笑容，他朝着对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块松烟宿墨。
    洛尧生冷笑道：“你不觉得，这个修士一家独大的十洲三岛，很让人不爽么？”

    孙少华回到甲板上，抬头看着茫茫瀚夜，月已经隐于乌云之中。手里的烟杆在栏杆上磕下烟灰，把袋里最后一点烟叶填了进去，慢条斯里地吐出一阵阵烟气。
    所有船工都已经就位，舵手用请示的眼光看着他。隔着层层烟雾，孙少华点了头。
    商船慢慢加速，离开了这片公共海域，没留下一点异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