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第一章 鬼笔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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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窗外寒风瑟瑟,屋内却十分温暖。
男人抱着一个胖婴儿,妻子在一旁忙碌,准备着年夜饭。
许是无聊,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丈夫说话,不知怎么,从家常聊到了江湖之事。
“当家的,你知道吗?接连十日把血滴在松烟宿墨上,最后一日子时将这块墨放到水中,就能把鬼笔书命召唤到跟前来。”
男人满脸的笑意突然凝固,沉声道:“大过年的,提那种不吉利的人干什么。”
妻子觉得丈夫的神情有些不对,嗫嚅道:“人家好奇你们修士之间的事嘛。”
“我早就退隐了,如今不过是个凡人。守着贤妻,又添一个孩子,还想那档子苦行做什么。”男人说着,拉过妻子的手,温声道:“阿兰,直到和你相遇,我才知道,从前的坎坷,不过是为了遇见你而积攒福分。”
“当家的……”阿兰羞红了脸,娇嗔道:“今天嘴怎么这么甜。”
“过年嘛。”他笑了笑。
妻子继续回灶台前忙碌,男人转头看向窗外,笑意慢慢褪去。
三年前,江湖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位名号“鬼笔书命”的散修,手执鬼笔,改骨格命。骨胳欠缺不适修道的人找他,立刻就能变成根骨奇佳的修道苗子;遭人追杀的人找他,接着就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命不久矣的人找他,只要没死透,少说也能续个十几年的命。
男人的修行陷入瓶颈数十年,一着不慎走火入魔,时日无多。他修道多年,对生死之事其实已经看得很淡了,但还是便怀着试试看的心态,接连十日血祭了一块松烟宿墨。
第一日未觉什么不适,可从第二天开始,那块浸染了自己血液的宿墨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源源不断地吸取他的灵力。到了第十日,心府中灵力几近枯竭,他忍着反噬之痛将血滴在案前宿墨上,扔进了水潭中。
鬼笔书命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一袭幂篱罩身,看不清面容。
“看阁下的样子,是要续命?”
男人倒在地上,艰难地点了点头。
“阁下骨相火形带金,是早夭之相;修行本可延寿,但阁下急于求成,骨胳支撑不住灵息的变化,加剧反噬。”鬼笔书命蹲下身来,道:“改骨格命是有违天道的,尤其是为修为很高的修道者改骨……阁下若是真想改,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心想,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交出去的,连忙道:“请讲……”
“为将死之人续命,算得上是最大不敬的一项。就算续上了,这命也是从命数中偷来的,定不能长久。所以阁下要付的代价便是:只能延长三年的寿命。”
男人心中一凉,别人少说都能续十几年,他却只有三年,对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修士来说,实在是太短了。不过仔细想想,也算是白赚了三年,就满口答应下来。
鬼笔书命也没让他多受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改完了骨。
“阁下若想平安度过这三年,便不宜再修行了。”鬼笔书命道,“若是期限到了,在下自会来收取代价。”
男人看着窗外出神,却被妻子的娇嗔唤回,他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回到桌前,享用最后一顿团圆饭。
大道无常,命途亦无常。
三年之约已到,不知厉鬼可会前来索命。
流洲位于西海南部,气候偏暖,寒冬也不会下雪。只是湿气重,北风过境,卷下片片落叶,冷的心慌。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欢声笑语从两列屋舍中传出。
街道上不似平常那般热闹,有的小贩早早收摊,拉着货物匆匆回去;家人结伴采购,正其乐融融地往家走;举着烟花在路上追逐的孩童们,也被长辈的一一喊了回去。
柳景明走在街道上,余光瞥见行色匆匆的路人,便顷刻推算此人命途如。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职业病,默默移开了目光。
人常言:命难知。可其实命甚易知。
人的皮囊太过诚实,心中最隐秘的东西,刻骨铭心的过往,或是与生俱来的命运……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被人们小心翼翼收拢进灵魂深处,却都清晰地外显在装载着灵魂的皮囊之上。
形骸禀于天,表征于身。所谓“相术”,便是按骨节之法,察皮肤之理,以审人之性命。
“观相之术,重在神骨。”说的是看相的基本,在于精神和骨胳。而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故只要匆匆瞥一眼面容,就能将对方看得几分透彻。
柳景明因为所从之事,常常会下意识地打量别人的面相。可随着时间增长,这个习惯越来越淡。
常人若是见到一人,眼见的先是面容服饰,再是神态气质。可柳景明与骨头打了多年交道,一个人放在眼前,入眼的不是皮囊是否悦目,而是此人的骨相如何,命途优劣。
子时已过,人们早就回家守着炉灶,围坐在桌前享用年夜饭。街道分外冷清,风过,红灯笼摇曳,烛火颤抖着,几近熄灭。
柳景明站在一处屋舍前,信守一挥,掌上黑雾弥散,幻化成一袭幂篱,将他包裹其中。
夜深人静,男人在榻上躺了许久,却久久不能入眠。
“若是期限到了,在下自会来收取代价。”三年前,鬼笔书命留下一句话,消失在他视野中。
他捡回了一条命,不再修行,重回俗世,倒也逍遥自在。
后来娶妻生子,日复一日的凡尘琐事过得有滋有味。三年,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若不是今天妻子提起那个不详之人,他恐怕是全然忘记了自己答应的事情。
他突然感受到一阵灵息,睁开眼睛,看到一人幂篱罩身,站在墙边。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心想。
全身泛起寒意,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他慢慢起身,轻声道:“这里不方便,外面说话吧。”
来人点了点头,先退了出去。男人转头,身边躺着他的妻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长叹口气,起身离开。
柳景明安静地等在门外,看见男人踱步出门,微微颔首,道:“在下来取阁下改骨的代价。”
男人苦笑道:“可否再宽限几年?”
“阁下与在下约定,只延命三年。”
鬼笔书命的嗓音很年轻,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语气温文尔雅很是悦耳,可道出的言论却让男人不寒而栗。
他忍着恐惧,哑声道:“就我目前的状态来看,离死还远,还能继续活下去!”
少年嘴角弯起礼貌的弧度:“既然改过骨,阁下的早夭的命数自然也不存在了。”
男人一愣。他本就觉得奇怪,三年之中,他的身体从未有衰弱的迹象,反而比改骨之前要精神的多。本以为是续命的效果只能持续三年,没想到竟然将自己改成了长寿的骨胳。
他急道:“既然如此,鬼笔大人何不成人之美?”
“擅改寿命违背天道规律,在下不能一直让您活下去。”
“此事只是你知我知,何必严苛至此!”男人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拱手行礼,诚恳道:
“犬子年纪尚幼,我若是死了,内人便无依无靠。就当是积德行善,请您留我一条生路……”
“总有些规则是不可违背的。”鬼笔书命温声打断他,“续命三年,已经是极限了。阁下既已体味凡间百态,此后便不该再有牵挂。”
不该再有牵挂?
阿兰随他漂泊十洲,风尘仆仆亦无怨言。古刹庙宇、长街雨巷、大漠孤烟、枕水人家……夜夜青灯卷前,总有**相伴,研墨添茶。
半年前,阿兰临盆,痛的昏了过去。醒来时,她虚弱地抓住自己的手,轻声道:“当家的,奴不知江湖事,亦不知大道为何物,只想和良人相伴终老。”
他当时紧紧揽着阿兰,清修多年修出的心府,再也束缚不住一颗凡心。
男人苦笑道:“既入红尘,如何能没有牵挂?”
鬼笔书命道:“求大道者,不应有。”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不做修士,不求大道!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安稳地生活下去而已!”
鬼笔书命沉默片刻,语气依然温和如常:“阁下既是应死之人,便不宜太执着于生。”
“鬼笔书命,你也太残忍了些!”男人怒道,“既然是偷来的时间,多几年又有什么干系?”
“既然知道是偷来的,那就该明白,那不是你的,终有一日要还回去。”
男人冷冷地看着鬼笔书命,掌心一翻,一把长剑无端落在他手上。他有些生疏地挽了几式,接着凝神聚气,将灵力融于剑身。
柳景明在幂篱之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阁下这是何必?”
“何必?”男人冷笑一声,“你是让我什么都不做,乖乖等死么?”
他执剑冲上,向鬼笔书命刺去。对方只是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男人心有不甘,催动心府中灵核运转,用尽全身灵力,挥剑斩向对方。
灵光攒动,照亮了漆黑的街道。两列灯笼被逸散的剑气撕碎,大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
地面铺着的石板被剑气掀起,攻击范围的中心,炸开了深三尺的坑洞。可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却不见踪影。
夜色已深,夜幕浓重地仿佛要倾泻下来。空气阴冷,似要凝结成霜。黑暗附在潮湿的空气中,竟真得凝成缕缕墨意。
男人心道不好,刚想逃跑,却发现脚掌如同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颈侧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慢慢移过目光,只见一杆灰白色的毛笔,笔尖如矛峰般抵在颈侧。那笔像是用人骨制成,涌起的墨意尽是邪气所化,显得分外阴森。
恐惧将男人淹没,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他如溺水之鱼,颤声道:“鬼笔书命……你若是取我性命,便是杀人!”
少年颇有耐心地回答道:“可以这么说。”
“你杀我,你便有罪!烛照宫一定会来捉拿你的!云之上、天地间十一大门派,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天坛看不到在下这种人,况且……”少年微微一笑,温声提醒道:
“阁下莫要忘了,从改骨的那一刻起,阁下的元神与天坛便断了联系。阁下同在下一样,都是不受天坛制约,亦不受天坛保护的无棨之人。”
男人瞪大了眼睛,回头愣愣地看着对方,像是看着一个非人的怪物。
少年的指节苍白而修长,轻轻执着骨笔,却像是拈花一般,诡异里藏着不合时宜的慈悲。
墨意涌动,渗入男人的皮肤,融入血肉、经脉、骨髓……男人感到体内的生命被不断抽走,渐渐失去知觉。
他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皮肤迅速干枯凹陷。他狠狠地盯着少年,目眦欲裂,咬牙道:
“鬼笔书命,你不得好死!”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虚弱地挣扎。皮囊以惊人的速度枯瘪,血肉腐朽干涸,七尺男儿皱缩成婴孩大小,难以辨出人形。
柳景明挥笔写了张安魂符,俯身放在男人的尸首上。骨笔墨意流淌,一道灵光扫过,那具干枯的皮囊便瞬间化为灰烬。
他朝着男人死去的地方颔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信手一挥,幂篱化为黑雾,消散在空中。北风过境,吹得一袭大氅猎猎作响。
柳景明看着手里的骨笔,嘴角扯起一点弧度,轻声道:“我的确会不得好死。”
骨笔泛起灵光,寄居其中的元神化作一团黑雾,低沉的声音模糊辽远:“当初你从云之上偷跑出来,第一个改骨的人就是他吧?”
“嗯。”少年简单应了一声,并没有继续接话的打算。
这支笔是他年幼时在聚窟洲捡到的。或许是因为聚窟洲灵气充沛,骨笔从那时就修炼出了元神。这些年来,只要没有别人在,骨笔元神就不时冒出来和柳景明搭话。
“看到境遇相似的人,动了恻隐之心。”骨笔元神嘲讽道:“现在好了,看到他死前狼狈的样子,不后悔么?”
柳景明低头瞥了它一眼,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后悔什么?”
骨笔元神沉默片刻,觉得这人的反应真是太无趣了。
它与柳景明相处多年,深知少年一副谦谦君子的外表下,是怎样的薄凉。
他待人接物都是一副温和的神态,可一旦离开人群,便立刻转冷成冰。它时常怀疑,人所具有的感情,柳景明是否真得有。
早在云之上的那几年,柳景明为了像个正常人一样,参照所学之事,在心里给自己定了无数条条框框,把先人流传后世的道理和规矩生搬硬套进来,给他那颗冷血的心包上类似于“人”的外衣。
在他认同之内的,旁人接触的是他那伪善的外衣。可一旦越界,便能窥见他重重伪装下,非人的冷血。
值得庆幸的是,柳景明对限制自己的规矩很严苛,但对别人都没什么要求,极少有人能真正越过他的底线。
今晚的这位,算是时隔多年的意外。
“真是无聊透顶。”
那缕元神冷笑一声,缩回到骨笔中去了。
柳景明把收起骨笔,感觉有些疲惫,心道自己今天说的话太多了。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家家户户沉入梦乡,城中一片静谧。客栈台前的伙计打着哈气,估摸着今天不会有人投宿了,正想起身去把大门关上,却听到桌上的机甲发出“嘀嘀”的提示音,紧接着一个少年走进大堂,对他笑道:“店家,劳烦开间客房。”
伙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只见他披着一袭鸦青大氅,和流洲居民的蜡染银环格格不入,乌黑的长发散着,用银纹锦缎松松绑在身后,眉目清秀,眼眸清亮,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伙计有些看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是来投宿的,一边招呼着,一边心里琢磨:看着温润如玉的样子,怕是是东海或北海来的贵公子,真让人移不开眼睛。
房间很快开好了,少年对伙计道了谢,在他惊讶的目光下买了坛酒才上楼。伙计自言自语道:“半夜跑到西海边陲之地投宿,丑时还喝最烈的‘醉生梦死’……东海北海的少爷们都这么表里不一吗?”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摆弄着台前机甲,翻看今天的入住记录。屏幕上的还是刚刚扫描过的那个少年,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柳景明,失道一百零一年生,无门派记录,散修。】
伙计愣了愣,咋舌道:“原来是个小修士啊,不稀奇不稀奇。”
流洲山高林密,地无三尺平。城镇多是沿着河谷依山而建。屋舍以吊脚楼居多,开窗便可看见平缓的河流和两岸群山。
柳景明从打开窗户,提着酒坛,动作熟络地跳出去,一路运轻功跃上屋顶,看着静谧的鼓楼群,自斟自饮。
吊脚楼下,河水泛起涟漪,一滴墨色从水面跃出几丈,浮到他眼前。柳景明放下酒坛,指尖微动,墨点化作一缕烟雾,被他收入掌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弯起苦涩的笑意。
柳景明啊柳景明。切莫沉沦于不属于自己的生命。
得到的时候有多欣喜,失去的时候便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