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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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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村子繁衍生息了多少代?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从不用纸笔记录自己的历史,历史在他们那里分为可以拿出来和旁人戏谑的部分和不能言说的部分。戏谑的部分经过一次次添油加醋的酝酿和讲述,成了村里争相传颂的笑料,对于不能言说的部分,外人就可以打发时间了,大胆地发挥自己的想象。那个年代,村里没有多少娱乐活动,但是他们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每天中午和晚上,女人们端着饭三五成群在街上聚起来,聊些私房话;男人们走出院门蹲在大街上,扯着嗓子玩笑几句,再侃侃田里的进度和庄稼的长势。谁家的母猪压死了几只猪娃,谁家的牛糟蹋了谁家的田,谁家和谁家因为私自变更田埂大吵了一架,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谁家的孩子没出息,谁家的儿女争财夺产……这些都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不过传得最快也最隐秘的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情事,连女人看男人眼神里的炙热都能传出好几个版本。
    宋建国出去打工之后音信全无。第二年刚开春,别人家还在商量在哪块地种什么作物的时候,夏妈妈已经在天刚亮的时候,一手拎着装着粗糙的玉米面干粮和五六斤的茶水的竹篮,另一只手扛着锄头站在了一直荒废的河滩沙地前,开始了挥汗如雨的辛劳。玉米面干粮是她的午饭,她一直忙活到天黑才回家。夏新明眼看着要上学,一家人的生活用度,这都是急在眉头的事。“他一定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忘了这个家了!”夏妈妈不敢再指望宋建国,独自开垦起无人耕种的河滩沙地,每一下锄头都用尽力气。烧荒草,锄地,平地,全凭她一个女人的毅力,硬是在河滩开垦出三亩田地,在春种到来时,她种上了葵花。谣言就是从种葵花的时候开始的。
    开垦出了田地,种子和化肥的钱还没有着落。她常是一边开垦沙地,一边独自抹泪。播种的时间就要到了,她拖着因劳累了一整天而松松垮垮的身板往家走的时候已经闻到浓烈的药剂味道了。她知道别人家已经把药剂和种子拌好了,这几天就要播种了。想到自己的种子和化肥还没有着落,她觉得浓烈的孤独正从黑夜中爬出来,把她渐渐冷却的身体包围并压缩。她竟然蹲在村头的废庙门前埋头哭起来,像个丢了情郎的小姑娘。两扇虫蛀的木庙门随意耷拉着,随时有可能落到地上。
    大鼻子骑着大梁车从地里回来,锄头在后车座上夹着,正好遇上这一幕,看到夏美芬坐在破庙门口流泪。大鼻子性格里有一个软肋,见不得女人哭,仿佛女人的哭全是自己的过错。大鼻子停下自行车,忙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夏妈妈立马止住哭声了,见是大鼻子,抹干泪说没事,起身往家走。大鼻子推着大梁车,并排走在一旁。
    “你快回去吧!被人看到想什么样子?”
    大鼻子从西安当厨子回来之后,在村里有不小的威望。那个时候,村里人的生活就是村里,如果有人能在外做点事,那在村人眼里就是很有本事的人。大鼻子就是这样的人。大鼻子因为鼻子大,偶尔会有好事之徒传出捕风捉影的故事。“他鼻子那么大,一看就是花心的小白脸。”那些妒忌的男人习惯用鼻子大在背后中伤他。大鼻子从不理会这些事,见人还是和和气气,谁家要是有婚丧之事,请他当大厨,他总是满口答应。许多人家都受过他的帮助,不好意思背地里说他的闲话,因而那些谣言总是不攻自破。但是,自从大鼻子和夏美芬在废庙门口相遇,大鼻子得知她的难处,不仅借钱给她,还帮她种地,这让村里顿时嘴舌四起。
    临近秋收的时候,村里的集会也就到了,除了采购一点生活必需品,最吸引村民的是每年都会连着唱三晚上的大戏,村民都把这大戏当作秋收的信号。大戏一台接一台,从天黑唱到半夜,方圆十里以内的人,只要走得动,都会来此凑热闹。
    戏台是用木板和铁架子搭起来的。夏新明不喜欢像别的小孩儿一样,爬到戏台的边边角角上凑热闹,而是带着安安钻在戏台下,把细木棍从木板之间的缝隙往戏台上戳,刚开始戏台上还有人使劲用脚踩一下,后来也懒得理了。小孩子的淘气,若没有回应就觉得无趣了,夏新明带着安安跑到买糖葫芦的老汉跟前。安安让夏新明等着,自己转身跑进人群。夏新明很快就追上安安,拉住他的手往戏台上跑。夏新明知道安安要干嘛,站在戏台上率先发现了安安的姥姥,正坐在人群中间的马扎上乐呵呵的听戏。两个小孩立马钻进人群,不停地从大人的腿下钻过,向着心中的目标。他两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到安安姥姥跟前,安安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要买糖葫芦,安安姥姥才从声震如雷的扩音器传出的声音里辨别出他的目的。安安姥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层层打开,拿出五毛钱,又小心翼翼把剩余的几块钱包好,装进衣兜按了好几下。两个小孩早已接过钱,转身钻出人群,直奔买糖葫芦的老汉。
    安安和夏新明买了一串最大的糖葫芦,一人一颗,边吃边往家走,嘴里的山楂籽被他们当作体内聚集的能量,像动画片里可以喷火的英雄,调用嘴部的力量,喷的老远。
    夏新明带着安安从他家两扇树枝编的门缝里钻进院子,屋子里没有亮光,但是他们并没有觉得害怕,还在“嘿嘿哈哈”吐着嘴里的山楂籽。当他们走进屋子时,发现大鼻子和夏新明妈妈正在慌乱的穿衣服。夏新明站在炕下盯着他俩看,从大人乱作一团的慌张,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突然想起爸爸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要在家保护妈妈奶奶和弟弟,等爸爸回来。安安也感觉出紧张,紧张地不敢呼吸。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大人窸窸窣窣的慌乱和夏新亮憨熟的呼吸。
    “你们在吃糖葫芦呀!给你们一块钱,再去买两根,拿回来给妈妈一根好不好?”大鼻子掏出一块钱递给夏新明,打破了沉默的紧张和尴尬。
    夏新明接过钱,拉着安安转身走了,真的去买糖葫芦了。
    “刚刚看到的事不许对人说,你姥姥也不可以。不然我就不和你玩了。”夏新明放开安安的手,语气十分坚决。
    安安不知道夏新明怎么了,只是觉得夏新明突然之间就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夏新明心里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要在家保护妈妈奶奶和弟弟,等爸爸回来。
    夏新明真的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了安安,并再次严厉叮嘱:“不要乱说。”一根,拿回去交在妈妈手里。这两根糖葫芦,他一颗也没有吃。
    只过了几天,大鼻子和夏妈妈的闲话就传到夏新明耳朵里。从此,村子里常常有人抱怨:“不知谁家的死崽子,老在背地里砸我家玻璃。”
    “我家也是,逮着非得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
    村人恶毒的语气,令夏新明十分兴奋,更加热衷于这项伟大的事业。他要肩负起爸爸的嘱托。
    安安胆子小,摸着黑跟着夏新明走到说闲话人家,看他砸了几次玻璃之后,再也不敢跟着夏新明做这种事。每次,夏新明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就觉得害怕,躲在姥姥怀里。当姥姥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往姥姥怀里凑得更紧了,不敢说话,生怕夏新明会被抓住,真的被打得皮开肉绽。
    白天,夏新明和安安聚在一起玩的时候,对报复大人的行为聊的更多了,甚至有时候会捉弄自己的家人。有一次,安安姥姥因为安安玩的满身泥土,对安安大发雷霆,这被夏新明看在眼里,决心要帮安安报仇。安安听后很开心,激起了挣脱大人束缚的反抗欲望。可是当他见夏新明要偷偷往白面里洒土时,害怕了,赶紧阻止,可惜没有阻止成功。安安姥姥又狠狠说了安安,甚至把安安看起来了,不让他和夏新明玩。刚开始几天,安安真的对夏新明说:“我不和你玩了,你太怀了。”但这不过是安安的策略,他想让夏新明浪子回头。后来夏新明连续好几天没来找他,安安偷偷跑出去,寻到夏新明时,发现他正与一群大一点的小孩在村头大战,泥土块在一群土匪一般的男孩子间飞来飞去。夏新明一次躲闪不急,被砸中了头,接着捡起一块大好几倍的土块,朝那个砸到他的小孩砸过去,砸中了脚,那个小孩大哭起来。夏新明转过脸,似乎对着安安笑了笑。安安失落地找到奶奶,哭着吵着要找妈妈。当天晚上,安安妈妈就来把他接回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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