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016/【古风】与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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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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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北海海底的水牢里缚着一条龙,通体白如寒霜,分外漂亮。
敖斟看它看了九百年,九百年都如是认为。他喜欢这条白龙,喜欢得厉害,像他的父王,是北海龙族最纯正的血统。而他,及他的弟弟妹妹,因为母后是鲛人,故体内流淌着一部分鲛人族的血。
白龙的周身为铁索缠绕。脖颈下,一根银针穿透它的逆鳞,禁锢它无法动作。
逆鳞,是龙的要害。敖斟每每看见这根银针,便会觉喉咙被掐,窒息难耐。这种无力抵抗的痛苦,受刑的白龙只多不少。
北海龙宫无人知晓白龙是在什么时候、触犯了何事,被关押水牢。
但敖斟想,不论它曾犯下怎样的罪行,它至少已被困了九百年,不该再多受此等残忍的待遇。
过往的七百年里,他无数次悄悄尝试帮它拔下这根银针。可惜他修为浅,除了害它愈合的伤口一次次裂开,无济于事。
敖斟摊开右手,盯住指间和手心的血作愣。无疑,这一回,他依然只是加重了白龙的伤。
一滴血从银针下流落,滴打在铁索上,发出“啪”的一声。
紧接着,再一滴,又一滴。。。
敖斟闻声抬头。
铁索微微颤动,白龙身后的墙壁也摇摇欲塌。
周遭海水暗潮汹涌。是海底地震招致。
敖斟看着白龙脖颈的银针,飞近它身前,双手紧紧握住,拼尽全身灵力,将之拔出了它的体内。
白龙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沉睡了至少九百年的白龙,张开双眼,美不可方物。
“真漂亮啊。”
敖斟开心极了,忘记水牢正在坍塌,化作龙身,缠绕着它,助它挣脱了铁索。
但回应他的,是白龙一尾巴将他扇进了乱石砾中。
尖锐的石头蹭掉他几片龙鳞,割破了他的身体。
他木然望着白龙离开。
它的身后,海水泛起微红。
他身边的海水,更红。
NO。2
敖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至寝殿的。当他醒来时,便躺在他的床上。稍动,则周身疼,疼得他能再度昏死过去。
他的母后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她的衣襟上、他的被褥上,落满了晶莹的珍珠。
母后见他清醒,唤了声他的乳名。
他的父王听见声音,匆忙从茶桌前起身,疾步走近床榻。抬手指住他,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落手覆在他的额头。
龙王只字未提水牢白龙逃逸一事。
敖斟亦识趣,不敢开口问。
敖斟躺了半个多月,直待肚腹伤口愈合,才被允下床走动。
他怏怏地趴在庭院的小石桌上,怏怏地看着敖萱跑来跑去的身影。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敖萱竟趁机在他的院子里也种满奇奇怪怪的药草。
“龙妹。”他朝蹲身花草中的敖萱喊。
敖萱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去石桌,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母后不准你出你的院子,命我看着你。”
“我不出去。我想问问你,水牢如何了?”
敖萱也趴上石桌,将下巴垫在手臂上。“水牢坍塌,父王发了好大的火。一是因为大哥你受重伤,险些危及性命。二是此前关押着的白龙借乱逃跑了,鲤将军带人搜遍整个北海,也未找到。不过,父王说了,那白龙逃不出北海界域。”
敖斟换了只胳膊,重新将下巴垫上去。“它可是白龙,和父王一样的白龙,为何也无法离开北海?”
敖萱摇摇头。
趴了半晌,敖斟突然说,“龙妹,我觉着空落落的。”
敖萱应他,“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我想吃。。。”敖斟想了想,“我好像不饿,但就是觉得身体里空空的,却说不出哪里空空的。”
敖萱听不明白,迷惑地盯着他。
敖斟丧气,“算了,我去水榭躺躺。”
他化作龙身,飞往水榭,懒懒洋洋地卧在了水榭的地板上。
NO。3
水波粼粼。
微微动荡的池面倒映出一个身影。
敖斟转头看向池水,俊秀的面容格外好看。它伸出前爪撩一撩水,水纹散开,撩乱了那张漂亮的脸。他怔怔看着池水归于平静,小心翼翼用爪子触碰了下水面。
“那日你说我什么?”
头顶传来的声音好听得像废园里挂的风铃。
敖斟循声仰头。
男子化作一条白龙,盘旋两圈后,落在了它的身旁。
许久前,胸腔内不可名状的空落感,荡然无存。
敖斟用角蹭了蹭白龙的角,用身体缠住了它。白龙坚硬的麟抵着它柔软肚腹上的伤,有些疼。它并不在意。
几度翻滚欢愉,白龙化回人身,躺在地板上不住地喘气。乌黑的长发凌散,贴在他的脸颊上,贴在他的胸前。
他白得漂亮,即便是人身。
敖斟着实喜欢白龙,喜欢与他缠绵,喜欢他的呻吟,喜欢他体内的温度。
NO。4
白龙常常站在水榭,俯视一汪池水冥思。
敖斟喜欢盘缠他身上,听他细微的呼吸。
有时候,白龙也会坐在石桌旁,手背托腮,看敖萱侍弄花草。
敖斟便不开心。他不喜欢白龙的眼睛有其他人的身影,就算是敖萱也不行。他因此与敖萱斗气,体内灵力乱窜,奔涌而出,险些将寝院搅个天翻地覆。
“龙妹以后尽量不要来我寝院,把你的那些杂花杂草统统搬走。”他气呼呼警告。
敖萱看看他,抬手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疑惑问他,“大哥未在发烧,何故说些孩子气的话?”
敖斟委屈,“他看你。他都不曾那般专注地看我。”
敖萱顺着他话,歪头看向白龙,道,“他也没看我。”
敖斟骤然激动,“当真?”
敖萱举手敲敲他的脑袋,仿着母后的口吻,道,“做人家大哥的
总要弟弟妹妹来哄你,也不害羞。”
少顷,经不住好奇,问,“大哥真与他交配了?交配时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敖斟仔细回想,“他的身体比被褥还软,体内比火炉还热。他的声音也好听,在我耳边,每一声都足使我魂飞魄散。”
敖萱双眼闪闪亮亮,“交配有这般好?我也想魂飞魄散。”
NO。5
北海龙王寿辰日,其他三海龙王皆携重要家眷前来祝寿。
餐宴上,东海龙王谈及,意欲与北海结亲。
“贤侄心觉如何?”
敖斟望向宴席主位的北海龙王。
北海龙王道,“承蒙兄长抬爱,愿把公主嫁给犬子为妻。北海自当乐意这门亲事。敖斟,还不快快见过你岳父大人。”
敖斟起身行过一礼,“我不乐意。敖斟有心上人,断不能委屈他,也委屈公主。”
东海龙王笑意深邃,“哦?贤侄已有心上之人,是老夫不知情,问得仓促了。”
北海龙王面显怒容,语气也捎带了严厉,“胡闹,这北海上下,你拢共见过多少人,哪里来的心上人?”
敖斟道,“回父王,儿臣虽识人不多,但。。。”
他话未尽,便遭打断。
“报~”守卫龙宫的鲤将军慌张奔进大殿,跪在台阶下,抱拳道,“禀告龙王,臣。。。二太子。。。”他语无伦次。
大殿上,四位龙王闻之,俱神色阴沉。
敖斟问,“二太子?鲤将军,我二弟如何了?”
鲤将军顾不及言,有人替他接了话。
“敖义大哥寿辰,好生福气。一千二百年来,龙椅你可坐得心安?”
犹微风过,银铃响。
“敖谨,你。。。”
“大哥坐不心安,你不得理,如何坐得心安?你将我困于水牢一千二百年,你怎可坐得心安?!”
东海龙王斥道,“敖谨,你不得放肆!”
敖谨道,“在我北海界域,何时轮到你东海龙王越俎代庖?”
敖斟错愕,眼盯住白龙稳步走上台阶,走近大殿。
“敖谨。。。”印象里,他应是被除去北海龙族之名的,他的二叔。
南海龙王战战兢兢道,“敖义,敖谨为何会出现在你龙宫?北海水牢坚不可摧,他是逃出来的?还是你有意放出来的?你,必须给一个交代。”
东海龙王也质问,“敖义?”
北海龙王如实道,“非是我有意放之。前阵子海底地震,水牢坍塌,才被他逃逸。”
敖谨笑,“大哥聪明一世,却养出个蠢笨的儿子。大哥可有想过水牢为何地震?若非你那蠢笨儿子用七百年时间松动了你钉在我逆鳞的银针,破除了水牢的结界,水牢何至于坍塌。”
北海龙王诧异看向敖斟,“敖斟,他说得可真?当真是你拔去了他身上的银针?”
敖斟埋头不敢看他,“北海属水牢乃至阴至寒之地,起初儿臣只想提升修为,早日跃天门,成就白龙真身。可儿臣在水牢看了他九百年。儿臣喜欢他。”
“混账!”
不知这一声是谁骂的,音落,敖斟唯觉周围骤冷。不多时,脚下寒冰凌冽。
“敖谨,你不要乱来!”
西海龙王跌坐下坐垫,欲仓皇而逃。岂料鞋方触碰地面,寒冰沿腿爬上,袭裹全身,将他困在了寒冰之中。
旁侧的南海龙王大惊失色。
东海龙王倒见多识广,面上不显,但餐桌下的双手已然攥成了拳状。
敖谨道,“此乃我北海家事,望闲人莫扰,不若敖谨不保你性命。”他转向主位,步步逼近,“大哥做了一千二百年的北海龙王,做够了么?”
北海龙王微微后退,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缚仙索。“二弟,大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二弟也曾说过,愿向往自在,并不稀罕这龙王之位。”
敖谨冷笑,“我不稀罕,便是你抢夺的理由了。”
北海龙王道,“我只不过捡了二弟丢弃的东西,何来抢夺一说?况且你触犯天条在先,若非我在天帝面前苦苦为你求情,一千二百年前,你就已经身死魂散了,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敖谨不屑,“是么,照此说来,我还得感谢大哥念及手足情深了?敖义,你坐了一千二百年的龙王位置,该还给我了。”
骤然一束金光闪过,他作速抬起手臂挡在了眼前。
却听北海龙王放声喊道,“敖斟!”
敖谨收手。兀的,右肩砸下一只脑袋。他微愣。
敖斟化作龙身盘缠在他的周身,阻挡了缚仙索。
几片碎裂的龙鳞掉落,缚仙索勒进皮肉,血肆意横流。
“敖斟糊涂。”北海龙王又气又急,登时慌乱了手脚。
“大哥你从来只会用缚仙索这一种手段对付我。可惜今日,你不能得逞了。”敖谨化身白龙,自敖斟的纠缠中挣脱出来,直冲北海龙王面前,利爪掐上了他的脖颈,“我过往受的苦,你合该尝一尝。”
缚仙索愈收愈紧。
敖斟不得不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疼。。。”
北海龙王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青灰,心如刀绞,“敖谨,你我之事,我给你交代,但斟儿无辜。你先让我收回缚仙索,不若他性命垂危。”
“原来大哥知晓缚仙索足以殃及性命。你对我无情,换做你的儿子,你便心疼了?”
敖谨松开北海龙王,化回人身。在后者施咒收回缚仙索时,将藏于袖中的玄铁钉刺进了他的琵琶骨。
“敖义,我不甘心。”
“阿谨,人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使你宁愿违抗帝命,触犯天条,也不肯回北海?”
敖谨避不作答,淡淡道,“你用银针穿我逆鳞一千二百年,仇已报,你我恩怨,至此勾销。我不是你北海的人,亦不受你管制。”
缚仙索离身,敖斟想化回人形,试了试,没能成功。趴在地上,眼巴巴盯住敖谨走近,伸爪欲抓他飘荡的衣摆。
衣物滑过爪子。
敖谨不看它一眼,兀自走出了大殿。
决绝一如在水牢,留它遍体鳞伤。
NO。6
好在寿辰之日敖谨并未做太过出格的事,其他三海龙王在北海龙王的赔罪和劝说下,也不予计较。
敖斟因缚仙索受伤,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数月,算为它私自放走敖谨折罪了。
只是。。。
敖萱看着趴在水榭地板上、面如死灰的敖斟,无奈摇摇头。
敖斟龙嘴微张,“龙妹,我饿。”
“好,我给你端饭去。”
敖萱等着它的这四个字,转身走出寝院。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敖斟眼前屈膝坐下。
它只以为是敖萱回来,翻了个身,仰躺着等她将饭往自己嘴里倒。
突然地,肚腹一重,一抹白逼近它的眼前。
敖谨缠卷着它的身体,带动它在地板上翻滚了好几转。
一青一白,紧密缠绕,不留间隙。
敖萱端饭返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敖斟总说白龙如何漂亮,现下亲眼所见,她竟有些羡慕。如获珍宝,不过如此。她端着饭碗,悄无声息地退离了水榭。
NO。7
敖谨胸膛起伏,呼吸紊乱,但盘缠身上的敖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愿不愿以人的形态和我交配?”他问它。
敖斟坚决地摇了摇头。
“敖斟,我想离开北海。你助我离开北海,可好?”
“若要离开北海,须从海中劈出一条海道。凭我的修为,我做不到。”
“你喜欢我,不是吗?”
敖斟陡然停止顶撞,退出他的身体。
“你因为无法离开北海,才来找我。你要用我,才会来找我。”
“我和你交配,不够吗?”
“父王说你留恋人间,人间哪里比北海好?”
“人间有四季,有节日,有好吃的食物,有好看的风景,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人间有的,北海没有。”
敖斟怏怏道,“北海有我,人间没有。”
敖谨默不作声。
NO。8
敖斟从未接近过海面,怯怯看了眼身旁的敖谨。
“看见那边的礁石了吗?就是海岸。只有将海道与海岸连通,方能走出北海。开始吧。”
敖谨的眼睛始终盯着遥远的海岸。
“你离开北海,还回来吗?”
“永不。”
“我想你,怎么办?”
敖谨不言。
敖斟抬手抹了抹眼睛,积聚全身灵力于手上,向海岸劈去。
灵力自指尖涌出,将面前的海水一分为二,露出一条通路。通路远不及海岸,灵力消散,渐被海水吞没。
他转头看向敖谨。在他冷漠的眼神下,再次积聚起周身灵力。
通路行至一半,淹没于海水之中。
反复数回后,敖斟疲惫不堪,体力难支,几欲昏倒。
“敖谨,你以我为要挟,请我父王为你劈路,也不必这般折腾我了。敖谨,我疼,身体疼,心更疼。”
敖谨不为所动,依然目光冷冷望着海岸的方向。
敖斟深吸口气。
却听他突然说,“人间没有你,你去到人间,人间便有你。”
他迷惑地看敖谨。
敖谨接着道,“敖斟,我留恋人间,也留恋你。”
NO。9
看过人间的四时风景,见过人间的车水马龙,敖斟仍觉寝院的水榭趴着最舒坦。
父王说敖谨非善类,它起初并不信。它觉得他不过性子冷漠了些。直到那日,它才知晓,敖谨明为劈路,其实坏心思地耗费着它的灵力。灵力散尽,它无法再维持人的形态,便只能由他将自己揣进衣襟里,陪他阅遍人间的日出日落。
但敖谨走过人间的繁华,还愿回它心心念念的北海,它的寝院水榭。
它喜欢盘缠敖谨,占据他。
敖谨乐意被它缠身,被它完全占据。
龙子跃天门,将视为储君。此乃天命,不得违抗。
可惜跃天门于敖斟的修为,已成遥不可及的久远的梦。
而敖谨不会再给它做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