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竹青是第一次跟梅苑讲起关于自己的家庭。听完之后梅苑其实是有些惊讶的，因为他从父母包括村子里的其他人那里听到过关于很多他们家的传闻。          马竹青说，其实传闻大多数是半真半假。既然会出现传闻，那说明一定是有什么让他们去猜测的基础的，那这个基础，就是真；后来这个基础被一传十十传百，从不同的人口里添加一些莫有虚无的猜测传出后，就是假。          所以梅苑所听到的，有真的也有假的。          真的是马竹青的母亲的确是嫁进了省城，也就是说马竹青和他的妹妹马竹兰原本是城里人；而假的便传的有些离谱。          在传言里，马竹青的母亲嫁进了省城后与丈夫一直不和，最后离婚了走投无路才回来的；更有甚者说是马竹青的父亲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女人才和他的母亲离婚的。          事实上，他们家的确会有一些矛盾，但是马竹青的父亲从来没有离婚或者出轨这种说法。准确来说，他们的矛盾大概是在教育上，马竹青的母亲长得好看，基本礼貌也有，但是这基本礼貌不适用于长期生活，毕竟在农村，特别是他们这样的村子，女性是很难接受教育的。等到在一起之后，所有在农村养成的陋习就会逐一暴露，受过高等教育的他的父亲自然就会和他的母亲产生意见上的分歧，从而变成大大小小的矛盾。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是一名警察。          不过矛盾归矛盾，他们家也还是一直维持着，用马竹青的话来说就是，他的父亲是真的很爱他的母亲。          但是爱，并不代表要包容她所有的坏毛病。他们要一直过下去，那么不管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就不可能带着这些坏毛病一直走，这样不但对他们没有益处，就连孩子，都会受到巨大的干扰。          可是当马竹青的父亲谈及这个问题时，他的母亲便又开始胡闹，甚至上升到了你是不是嫌我没文化了的程度，他的父亲说不过她，便借口值夜班去了警局。          意外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当天晚上，一伙儿地头蛇闯进了警局闹事，而马竹青的父亲以及两个同事试图出来阻止却与他们起了争执，最终造成了两死一重伤。两死的其中就有马竹青的父亲。          那伙人被逮捕，领头的家伙被判了无期徒刑，马竹青的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待在卧室里，二天一夜没有出来过。          父亲那边的亲戚非要把所有的错都压在他母亲身上，看来所谓高文化高素质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要他母亲留下马竹青带着马竹兰滚回老家去，而且一分钱也不会给她。          年幼的马竹青在门后紧紧的捂住妹妹的耳朵，一遍又一遍的说，竹兰，别怕，哥哥保护你。          “我妈妈从屋子里出来后，瘦的说只剩骨头都不夸张，”马竹青本来是边走边跟梅苑讲的，但是此刻却停了下来。     “她看到我，本来没有表情的脸忽然有了一点光彩，忽然跪了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大哭起来。”          马竹青觉得这可能是他这一辈子第一件绝对绝对不会忘记的事。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处于一个精神混乱的状态，却在看到他的时候，忽然哭起来。似乎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一样，大声质问马竹青，说他有什么资格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说，竹青，你怎么长得就那么像他呢。          梅苑从马竹青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哽咽，再加上这么虐的故事他的确也有些承受不住，便赶忙阻止马竹青说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当我没问就好。          “我妈妈带着我和竹兰，用身上唯一的那点积蓄，连夜坐车逃回了这里。虽然逃了回来，不过我发现我母亲在精神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在她面前我必须忘了我父亲，刚开始还会问为什么父亲的忌日我不能去看他，到后来我已经没有了问的必要。因为在我母亲心里，他留给她的全是伤，所以绝对不能揭开……”          马竹青似乎是没听到梅苑说话一样，自顾自的往下说着，梅苑明显感到他的声音在颤抖。梅苑心里一紧，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          “竹青，别再说了，我不听了，真的。没关系了。”          让梅苑没想到的是，马竹青的确是停了那么几秒，随后反手抓住了梅苑的手腕儿，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的，将他抱住。          梅苑惊讶得一瞬间居然忘记了反抗。          “阿苑，你知道吗。”          “这件事，这辈子我只想说给一个人听。那个人就是你。”          梅苑一瞬间连呼吸都忘记，只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这个时候的梅苑比起马竹青虽然没有初见时那样身高差距特别明显了，但是还是比马竹青矮着半个头左右。毕竟年龄差摆在那儿。          马竹青连抱着他的手都开始有些无力的垂了下去，额头也倚在了梅苑的肩膀。他觉得有点累。          其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确实不应该因为这点悲痛的回忆就开始像姑娘一样矫情。但是马竹青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只有自己，如果在他身边的人是梅苑的话，哪怕矫情一次也是可以的。          看他这个样子，梅苑已经失去了推开他的勇气，相反，这个时候的梅苑没有说太多的话，而是伸出手，拥抱了他。          他没有说“没事了”，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是有事或者没事的问题。他也没有说“我会陪着你别担心”，因为这同样不是他陪着就可以弥补的创伤。说实话，那个时候的梅苑，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在面对着马竹青时最成熟的时候。          梅苑的肩膀有些凉凉的。弄得他心里也极不好受。          “所以让你不要再说了吧，还好有我在，要不然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说实话，梅苑这个缓和气氛的方式真的跟刚才他面对失控的马竹青的处理方式……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大脑。          要说的通俗易懂些呢，就是刚刚在失控的马竹青面前的，是已经长成男人的梅苑；而缓和气氛的时候，又恢复成了小孩子时期的梅苑。这么一想，马竹青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我一个人的话，也不会说这些事了啊，这么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非要知道我才说的。”          听到这人的语气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并且还这么不知好歹的回了这句话，梅苑跟了闹了脾气的孩子一样把他推开：          “照你这么说，我安慰你还理所当然？”          “难道不是吗？”马竹青顶着还有些微红的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敢说不是你想知道我才告诉你的？”          “哦，敢情我是遇到了个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混蛋啊，那好，你自个儿开导自个儿吧，爷我还不奉陪了。”          这么说着梅苑已经装模作样的绕过马竹青走到了他前面，要是木讷一些的孩子大概会觉得，啊，完蛋了又惹他生气了，但那人可是马竹青啊，说句完全不自夸的话，梅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他可是比谁都清楚的。          他无奈的勾勾嘴角，刚才郁闷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转过身几步便追了上去：          “梅苑！”          梅苑转身，看到离他本就不远的马竹青现在已经追到了他身后。马竹青伸出右手抚上梅苑的后脑勺，然后靠近，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梅苑甚至能够感觉到马竹青的呼吸。          马竹青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阿苑，谢谢你。          “能认识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不是什么深情的话语，却也足够深情。深情到使那个时候的梅苑几乎快流出泪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就像马竹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做出那个动作，多说出那句话一样。          他们俩都很傻，傻乎乎的，什么都发觉不了，一切似乎都是靠着本能去走，找不到一点逻辑和理由。          后来梅苑第一次动笔写小说，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          你是我的措手不及，亦是我的束手无策。          你来到我身边是那样的让我措手不及。可是对于这样的措手不及，我却是束手无策。          他说，认命吧，梅苑。你早该承认，那个时候的你，对他的感情已经完全变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