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天过去了，小男孩断了的胳膊终于被重新接好，筋骨相连。
    很多年后，当周瑜面对密林里一潭沉静的湖水时，忍不住想起孙策推他离开实验室的那个下午。
    他穿着新买的衬衫，在丛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左手紧紧地握住右边胳膊肘，梦里的疼痛感似乎一直没有消散。
    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他听到忽隐忽现的滴答声在四周响起，像恶魔一样穿梭在阳光细密的半空，连同脚边叶子上的露珠都颤颤巍巍地滴落。
    “就算是恶魔我也不会怕的，”小周瑜在心里想道：“孙策哥哥说了，我们是火神的后人，所有坏人都会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挂着疼痛的泪珠往小木屋跑去——但愿慌乱之下的他还能记得路。
    扒开挡路的灌木丛，他猛然间看到一条从未见过的小溪截断了他回家的路。不可能啊，他家门前明明是几周前才播下种子的花园，昨天离开家的时候他还看到了淡淡的绿意。
    他站在溪边，就这么听着环绕的滴答声，极度恐惧之下的他似乎还感受到了有一群人的靠近，他沿着溪边跑了几步，终于在木屋的另一个拐角看到了熟悉的人。
    “哥哥！哥哥！”他隔着溪流大喊，想让他放下手中的喷水壶来接自己回家，可孙策无动于衷，仍旧若无其事地打理屋子另一边的菜园。
    “是溪水的声音太大了，”他委屈地想：“他听不到我也看不到我。”
    模糊的人声传入他的耳朵，他们在讲着他听不懂的话，人声应和着滴答声，在他脑中炸成了两朵烟花。远远地望着孙策，剧痛的胳膊和疲惫的双腿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溪水中。
    一转眼到了深夜，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小木屋里的寒冷，孙策在灶台前煮着饭，小周瑜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火光映在他恬静的脸上，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我知道你做的那个梦，很恐怖对不对。”孙策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
    “在你更小的时候，家里有许多油画，画家喜欢北边冰天雪地的森林，也喜欢西边一望无际的牧场。从你会走路开始，就站在那些风景前面目不转睛地看几个小时，谁也不理。”
    他打开窗户，凉风吹进屋子，清新的空气萦绕在鼻腔。
    “等你会说话了，你指着墙上的油画，说那是梦里的世界。你看，你梦里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孙策转身笑着看他：“那你说，你那个梦会不会也成真呢？”
    周瑜还没有醒来，孙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圈，火焰沿着他手划过的轨迹生长，悬浮在半空中，像马戏团里那个等待狮子跳过的道具。半空中的火焰圈在微风中跳跃着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
    “你梦到自己的胳膊断了，血肉模糊，断肢被扔得远远的。”孙策站在屋子的另一边，透过火焰圈看着熟睡的周瑜。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好似做着什么古老的仪式。
    “你躺在一个昏暗的、四周布满金属的房间里，电子屏幕幽暗的光映在一群人苍白的脸上，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褂，围在你身边窃窃私语，超级电脑运算的滴答声环绕在整个房间里，你就躺在那里，和现在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除了略略皱眉，周瑜没有别的反应，反倒是火焰圈里的空气出现了水波样的纹路，一圈一圈荡开，模糊了另一边的男孩。
    孙策笑了笑，倚靠在桌边伸了个懒腰，把先前煮好的那碗咸粥一饮而尽，看着波纹中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带着不可思议，带着无与伦比的气愤。
    两人的眼睛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说话，即使早已知道对方有着和自己相同的脸，可当真正见面时，显然没有一个准备了友好的开场白。
    “哥哥？”木屋里的孙策显然被吓了一跳，挑挑眉看着床上的周瑜，随即朝他走去，脸上仍旧挂着爽朗的笑，却见周瑜一脸戒备，只有小小的眉眼露在被子外面，像一只小野兽。
    “你不是孙策。”他的声音被闷在被子里，显得不清不楚，可眼神里的疏远却写的明明白白。
    “嗯？”孙策站住，朝他歪头。
    “你的眼睛是红色的，不是他的颜色。”周瑜用手撑起身子，膝盖弯曲，是一副随时都可以起跳的动作。
    孙策诧异地摸摸眼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快步走到柜子边，大力拉开抽屉翻找镜子。闭眼，睁开，依旧是红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身看了看空中的火焰圈，把镜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镜片飞溅。
    他抿着嘴走到火焰圈前面站定，又一次和虚像对视。
    “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虚像先他一步开口：“我把这个世界托付给你，不是要你用来控制我的。”
    “博士，看来你的实验很成功啊，医学的发展终于超出了我的想象。”孙策朝周瑜的方向使了个眼神，意有所指。
    “你的想象？”博士气愤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许是气到可笑了：“你的哪一项思维不是我赋予的？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哪一处不是出自于我？”
    好一通指责，孙策想，或许就是这样的自大赋予了人类蔑视自然的权力吧。
    面对博士的责难，他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正常情况下，你应该跟我说说整个实验的进程。”和结果，他想。
    “我们的第一次会面应该在一周后，如果不是你擅自破坏这个世界的话。”显然，博士依旧在生气：“你看到了，实验在物理层面是成功的，他的胳膊接回去后活动正常。但在精神方面，还有漏洞需要改进。”
    言下之意，如若不是孙策的故意捣乱，这会是一场完美的收官实验。
    “并不是我擅自行动，博士，否则你不会同意我连接时空的要求，是实验室终于发现，所有的机器都无法完全控制我了对吧。”
    博士没想到一套程序居然可以进化出这么多的自主意识，他双手背在后面，食指交叉成十字，示意实验员准备随时终止程序，停止对周瑜大脑的刺激。
    “不只是你，”此时的他镇定下来，“包括我可爱的弟弟，我也不能实时接收到他的信号了。恕我直言，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我将你设置为这里的中心，这里的支柱，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竟然是因为你而毁灭的。”
    “我是你的投影，你又何尝不是我的镜像，你就真的以为你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吗？”孙策朝周瑜看去，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果然还是个孩子，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同时支撑两个真假莫辨的世界。不过这也好，和真实相比，有时反倒是虚假更能给人安慰。
    在离博士很远的角落里，安放着一个插满导管和电极的钵，钵中的液体受震动起伏着，被液体包围着的，俨然是谁的大脑。
    “你靠电刺激自己弟弟的大脑，给他创造了一个假的世界和假的哥哥。在今天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虚假，他在意识中看到了你的实验室，但他以为那是一场梦，甚至连失去胳膊这个痛苦的经历都变成了一场梦。你凭什么以为，实验室里的你和我身边的周瑜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要掌控新世界的一切，就不会给它科技。”博士笃定地说。
    所以孙策和周瑜生活在密林里，自给自足，而博士拥有科技，造物主不会给新世界科技。
    “我，和我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你若是想用这样的手段入侵这里的程序，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实验员在他身后迅速敲击着键盘，程序的终止指令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我不需要科技，博士，我本来就不是科技创造的。”孙策狡黠一笑，把自己的脸贴近火焰圈，几乎想要从火焰圈中爬出去，与另一个世界面对面交流。
    “做手术，立刻！”博士转头朝某个方向吼着，实验室的警报声突然叮铃作响，实验员大喊着程序错误，而医护人员推着一个男孩从外面匆忙地跑进来。
    “哦？看来你早有预见？”
    “没有，只是我们编写程序的时候，一帆风顺得太过了，不免心生怀疑。”博士看着虚像里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身后的木屋开始燃烧熊熊烈火，他却转身抱起小周瑜，又重新站回了博士的对面。
    “不介意我带走他吧。”
    博士盯着昏过去的周瑜，摇了摇头：“等程序里的世界消失了，他也会消失的。”
    “可是你也听到了，你们的实验员关闭不了这里，它会永远存在，而你永远也感知不到了。我帮你接好了你的周瑜的胳膊，现在，我要带着我的周瑜离开了。”
    木屋结构开始坍塌，一根根立柱卷着火焰倒在了孙策身后，透过火焰缝隙，博士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湖，一片红色的、宛如孙策眼眸的湖。
    “临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火神。”说罢，孙策抱着周瑜走进烈火中，消失在了博士的视野中。
    闻言，实验室里的博士却打着颤倒退，直到依靠在桌子边缘，胳膊仍旧不停地发抖。他忽然记起自己对周瑜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们是火神的后人，他说是火神创造了他们的氏族。
    他曾为自己和火神同名而骄傲夸耀，他曾把自己看做天之骄子。
    真实，究竟是什么样子。